好一番伤情感怀,穆长风平生第一次有了倾诉心事的愿望,道:“我有一个小妹,叫穆婉莲。若是活着,现在已经是个娇俏可人的大姑娘。”
薛慕烟道:“她怎么会离世?”
想起儿时与小妹在一起玩笑打闹的欢乐时光,穆长风好不难过,揉了揉发酸的鼻子,道:“我爹和我娘本来感情甚好,因为观念不同,逐渐离心离德,总是吵得不可开交。我十岁那一年,爹娘为了修复感情,带着我们兄妹到南方的一个小镇游玩。有一天晚上,爹和娘又吵架了,吵得很厉害,摔了很多东西。婉莲很是害怕,哭着跑到了湖边,她……”他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薛慕烟道:“她被水鬼抓了当替身?”
穆长风摇着头道:“不慎落水,被水草缠住了脚。”
薛慕烟爱屋及乌,对素昧平生的穆婉莲也心生好感,对她的离世深感痛心,道:“你肯定难过死了。”
穆长风道:“我跳进湖里救妹妹,被水呛了几口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见到的是妹妹冰冷的尸体躺在一具很小的棺材里。我娘又怒又伤心,拿着一根粗木棍不停地打我。”
“什么?”薛慕烟愤怒之极,比自己受了委屈还要愤怒。道:“怎么可以这样,你妹妹的死又不怨你。若不是你爹娘吵架,婉莲也不会跑出去,不会溺水身亡。说到底,都是你爹娘的错。”
穆长风抬头望月,将泪水忍了回去,道:“说起对错,哪里能分辨清楚。爹娘也不是神仙,料想不到吵一次架会引发这么严重的后果。我小时候很叛逆,不爱学习法术,整天不务正业,连水性都不懂。若能听话好好学习,定能成功救出妹妹。可我也不是神仙,料想不到婉莲会被水草缠住了脚。婉莲的悲剧是一次意外,不能怪任何人。不是爹娘的错,也不是我的错。”
薛慕烟赞同地道:“没错,这事怪不到你的头上。”
穆长风道:“理是这个理,可我们看待一件事情不能单单论理,还要讲情。失去至亲的痛无法用言语说清楚。我娘人到中年才有了一双儿女,饱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一腔悲楚无处发泄,只能迁怒于我。虽然不可理喻,但也情有可原。十二年过去了,我娘一直活在失去孩子的悲痛中无法自拔。如果没个发泄的对象,恐怕早已疯了。”
薛慕烟道:“你跟她吵啊,凭什么那样对你?”
穆长风道:“身为子女的,不要只想到父母应该对我们怎么样,而是要时时刻刻想到我们做为子女应该肩负的责任。体谅他们心中的苦楚。子女与父母是血脉至亲,没有化解不开的疙瘩。”
薛慕烟发了一会呆,逐渐意识到了自己的过错。
五岁失去父王,她一直觉得自己很可怜,觉得母后应该给予双倍的疼爱。整整二十年,她从未想过母后失去一生挚爱生不如死的痛。
九尾狐族至情至性,一生只认准一个伴侣,很多狐族失去了挚爱都选择了黄泉路上永世相随,母后也曾想以三尺白绫了结自己,被阿慧和几位长老及时发现救下了性命。
苟延残喘二十年,饱受生不如死之痛,红莲圣母贵为妖族王后,别人只看到她高贵的身份与得天独厚的美貌,看不到她对亡夫日思夜念的深情。
做为女儿,薛慕烟也和那些外人一样,看不到母后早已死去的灵魂,留下的不过是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
她也从未想过,母后二十年来从未真正的开心过。
薛慕烟道:“说到底是我不懂事。”
穆长风道:“你很孝顺,只是表达感情的方式有错。”
薛慕烟道:“我以后再也不和母后硬碰硬,我会学着和母后好好地沟通。”
穆长风点点头,道:“你是个好姑娘,就是脾气不太好。除了对待母亲的方式有错,对几个婢女的方式也不对。虽然你是主子,但是要赢得下属的好感爱戴绝对不能凭借淫威。”
薛慕烟委屈地道:“我不喜欢阿月,她根本不把我当主子看待。嘴上说着恭维我的话,其实心里恨死了我。”
穆长风道:“你要把人家父母抓来拿鞭子抽,任谁都会心寒。”
薛慕烟道:“我不过是吓唬她。”
穆长风道:“可是人家不知道你真正的想法。根据我的判断,你从小到大没少对她们出言恐吓吧?”
薛慕烟脸上一红,也不禁佩服穆长风的火眼金睛。她性情焦躁易怒,稍不如意就拿出鞭子摆出要揍人的架势。贴身婢女众多,却没有一个真正把她当成主子看待。
偌大的一个隐仙国,只有性情温柔的长老阿慧还能容忍她的坏脾气。
说到底,这杯苦酒是她自己酿的。
她也读过人族的史书,对那些虐待臣子仆人的暴君破口大骂,却从未想过自己就是那种人。
薛慕烟道:“我以后定会善待她们。”
穆长风赞许地一笑,道:“这就对了。”
薛慕烟道:“对我母后,我要以柔克刚是不是就对了?”
穆长风道:“完全正确。”
薛慕烟道:“可是我没有信心,二十年来我真的没感受一点母后的感情。你对自己的娘有信心吗?万一她一直不肯改变对你的态度怎么办?也许你努力一辈子也是白费呢。也许你死了她都懒得看你一眼呢。”
穆长风瞧了薛慕烟一眼,只觉得这姑娘心直口快丝毫不懂人情世故,诛心之语不经思量就说了出来,着实气人。
不过率真坦荡从来不藏着掖着,与之相处倒也轻松自在,比起那些肠子拐了十八道弯的人可爱太多。
穆长风道:“结果怎样都是未知,也许等母亲老了,心肠越来越软自然而然就好了。也许她会一直这样偏执下去,一辈子看我不顺眼。我只知道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母亲是个伤心人,我没法抚平她的伤口已经是无能,不能再给她的伤口上撒盐。”
薛慕烟被穆长风最后一句触动了心事,回想从前,数次抱着父王的灵位在母亲面前痛哭流涕诉说委屈,所作所为,不正是在她的伤口上撒盐吗?
母后操劳国中事务,日夜寝食难安。鬓边平添了许多白发,她从前没有注意到母后快速的衰老,此时回想起来,不禁心痛如割,愧疚不安。
穆长风道:“还有一事,你对鬼族抱有偏见。其实万物皆有灵性,鬼族也和妖族一样,善良之辈居多。日后若遇到,能手下留情之时莫要赶尽杀绝。”
薛慕烟道:“你总想着手下留情,就放过作恶多端的狐鬼?她害死的可是你人族的同胞。”
穆长风道:“我从来不会放过作恶多端的恶鬼。至于她……”他停顿下来,为自己的一念之仁感到费解。
适才来不及细细思索,此时一琢磨,蓦然发现自己给了狐鬼一条生路完全是为了白衣女子。
同情她千百年来四处漂泊的孤单,可怜她正当花样年华便香消玉殒,希望她在没有尽头的黑暗中能有一位旧友相伴。
穆长风虽然心性仁慈,却也有杀伐决断的一面。一旦狠下心肠,绝对不会顾忌任何人的情面。
他与白衣女子是敌非友,更无情面可言,当他意识到自己是为了白衣女子放过了狐鬼,着实气恼不已。道:“放狐鬼一条生路,不过是念在白衣姑娘助我超度怨灵的恩情。”
薛慕烟道:“她的心肠那么恶毒,你没有必要对她那么好。”
想起白衣女子的恶毒之处,穆长风心中的厌恶之情并不多,惋惜怜悯之意一直占了上风。
风华绝代,气质卓然,满身的戾气与阴森的鬼气也无法掩盖她身上明珠一般的光芒耀眼。道:“看到她就像看到了一块碎掉的美玉,散落于泥泞中。自相识至今,她说了很多谎话,可是有一句话我相信她说的是实情。这姑娘死的满腹冤屈,着实令人难过。多想一想她,你会觉得自己很幸福。”
薛慕烟道:“因为我还活着吗?”
穆长风道:“不管现实怎样的凄苦令人心伤,活着就有希望,总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天。可她早已不属于尘世,留恋世间,不过是徒增烦恼和绝望。或许与好友团聚能让她幸福一些,可是她期盼已久的幸福被我生生掐断。”
薛慕烟道:“她骗了你,你也不生气吗?”
穆长风道:“一心营救被困的好友,也算性情中人,挺难得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