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卑是因为你的父母吗?”
艾笑说完了自己无法信任别人之后,两个人的对话又终止了。
过了很久,艾笑才接着又继续问了一句,带着和安平同样的小心翼翼。
其实不问艾笑大概也能理解安平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但是她不敢确认也不舍得这件事是事实。
如果小时候的安平就因为父母的离开而开始责备自己,那这一路戴着清冷,强势的面具活着,艾笑不敢想象他有多累。
“是。”
安平抖着手抓着艾笑的胳膊,然后闻着她的发香,才应了一句。
“他们的突然离开让我不知所措,我没有表现出来,但是每个深夜,每个没人在我身边的时候,我都会自己问自己,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所有人都对我抱有极高的期望,所有人都认定了我是那个天才,是注定要带领安家继续往前的人,可是没有人想要去问问我的想法,关心我的心理。”
“这么多年我一直拼命努力,”安平对着自己嘲笑了一声,“我远远没有你们看到的那么有天分,起码比起曾经的安逍安遥来说,我一文不值,不然也不会被那样制约。”
安平松开了艾笑,从床上坐起来,然后将自己的上衣脱下,从来没有在外面展现出来的胸口上,全都是伤痕。
艾笑看着安平皮肤上狰狞的伤口倒吸了一口冷气。
眼泪直接就出来了。
艾笑可以享受自己的自残自虐,可以从那些伤口刀划里提取快感,可是将这些心理因素全部剔除,艾笑知道那会有多疼。
她可以疼,可是如果自己在乎的人也疼,她能受得了吗?
“怎么会这样……”
那么多交叉的像是蜈蚣一样的伤,上面已经结了痂,但是艾笑用手碰过去的时候,她还是感觉到了十足的让自己头皮发麻的痛感。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这个伤是你自己还是……”
“不是我自己弄出来的,”安平将艾笑的手抓在自己的手里,然后放在了他的脸上,不让她再去触碰那些伤势了,“是代价。”
艾笑的眼里有不解,甚至还有一点点的愤怒。
代价这个词让艾笑想到了极为不好的东西。
“为了提高能力,”安平遮住了艾笑的双眼,不想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记得很久之前我说过的吗,以我现在的能力,我没办法保护好我想保护我该保护的人,也没有办法成为一个可以与安遥抗衡的人……”
“但你从来没有说过你能力的增强的代价是这样。”
艾笑躲开了他的手,咬着下唇,抓紧了他的手腕。
“那种不被允许流传出来,公诸于众的增强能力的东西,不会太干净。”
“但是起码我能得到很多,你知道的。”
“客观事实归客观事实,”艾笑看着安平的眼睛,“心疼归心疼。”
安平重新将艾笑捞进了怀里,然后靠在她的头顶,拍哄着她。
“都没事了,”安平将银光球召唤出来,捏碎在手心,星星点点的小碎片漂浮在空中,像是黑夜里难得可见的萤火虫,给这个房间增添了一抹浪漫的色彩,也让氛围变得温暖细腻了很多,“都过去了,那些阴影不会消失,但是会因为遇到的人经历的事,让那些阴影永远活在最不被察觉的角落,永远不出来。”
“只要有能拯救你的人,只要有能拉你一把的人。”
“我们从来不需要也绝不能感谢那些曾经受过的伤,但我们要感谢从来不被打倒一直坚强让自己活的更好的自己。”
“你知道这样最糟糕的时代最糟糕的世界最糟糕的人性里,有什么是值得让我们守护的吗?”
那些被悲惨故事,不可挣脱的链锁给束缚住的自己,正在一点一点被解脱。
艾笑没有说话,但是眼睛里又像是已经说出了话。
她看着安平等着安平,期待着安平说出那个让她心有灵犀的话。
“是那些英雄。”
“那些即使拥有惨痛回忆但依然能拥抱生活过好生活的人。”
“是那些绝对不妥协于不公命运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人。”
“是那些不屈服于社会应有规则用小我发光发热的人。”
“世界上有太多我们无法拯救无能拯救的人和事,有太多我们根本看也看不到的阴暗,但是也因为这些人的存在,我们才有向阳而生的期望。”
“这份期望弥足珍贵,也是开在冰冷坚硬石头间的花。”
“是这些东西给这个世界赋予了新的意义。”
艾笑将安平的手握的更紧了,她有一种感觉,只要安平在自己身边,那么自己就不会走歪。
起码不会真的被安遥蛊惑进去。
但是还不够,还不能完全说服她。
不能让艾笑完全地觉得这个世界还有得救,不能让艾笑觉得安遥的世界不够好。
毕竟,这些闪光点其实完全可以不用出现,这些闪光点在发出闪光之前也完全可以不受伤害的,假如,这个世界本身就没有伤害,这些人本可以好好地活下去,好好地接受着善意长大再将善意传递下去。
这些苦难其实都是不必要的。
艾笑将她的想法都说了出来。
头一次的,这么坦诚的,全部都说了出来,没有一丝一毫的保留,也没有任何留白让安平去自我猜测的意思。
“不是一点恶都没有的世界就一定是完美的。”
“艾笑,其实真正恶的是谁,你我都清楚,”安平换了个坐姿,让艾笑靠在自己的怀里,坐在自己的两腿之间,之前被他用来营造轻松气氛的银光球被重新收集了回来,然后用这些密密麻麻的小光点凝结着一幅幅的图像,“真正让这个世界开始变得糟糕的是人。”
“安遥的理论是将这些恶人祛除,让好人留下,然后世界就干干净净的了,可是这些好人是被坏人衬托出来的。”
“人之所以复杂是因为他们是一个会改变的物种,他们会根据周边的事物环境变化而变化。”
“而人性本身是恶的。”
“当这个世界被重构,里面都是干干净净的白色,当有一天,但凡有一个人对黑色产生了兴趣,那这个恶就会被放大。”
“谁能保证好人永远是好人,谁能保证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恶一定会永永远远被封存。”
“而且说句很难听的话,”安平与艾笑十指相握,叹气地看着随着他说话而自动开始改变样子的银光球,“没有谁一直都是好的,我们现在看到的大部分的善良,不是骨子里带的,而是压迫出来的。”
“教育,怯懦,他人的审视,自我的约束,很多的你以为的善都是这样培养出来的。”
“而且等到了真的那一刻,安遥的世界来临的时候,善意与善意的对抗对比,在这个持续性抗衡下,你以为那些善还会有多少吗?”
“艾笑,你比我更清楚的,人性不能被信任。”
“但是在现有的世界里,有人能被信任。”
“而且话再全部说回来,安遥描述的那个世界,我们从来没有进入过,也没有花上一段漫长的时间去验证他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
“艾笑,大话谁都会说,但是真正实施的未必能有几个,他们一直在做的就是利用。”
安平抓着艾笑的手,放在了她的胸口上,“你要一直保护着自己的本心,一直信任着自己所信任的东西,不能被带跑。”
“这个世界也许并不干净,这个无形的命运也许并不公平,但是人这种复杂的动物,这种摸不清套路的物种,会给这些污秽一个新的定义。”
“我们要做的就是尽量守护着这些人,也守护着那些同样拥有赤子之心的鬼怪。”
艾笑彻底从况棋思的阴影底下挣脱了,胸口的火结界在两个人都没有注意的情况下亮了一下,随即又什么都没有剩下了。
这件事就算了了,艾笑和安平都彻底安静了下来,重新躺回了床榻。
在把所有事情说清楚之后,两个人都就这样睡着了,没有再进行更多的交流,一夜好眠,睡到了早上,直到安父安母过来叫人,他们才醒。
迷迷糊糊的半睁着眼睛看着这两个人,安父安母瞬间松了一口气。
两个人之前晚上还存在的郁结之气已经全部清空了。
“叔叔阿姨,怎么了吗?”
艾笑比安平要先一步清醒,所以先站起来询问了一遍。
“古鬼存录,”安父回答道,然后安平听到这四个字也彻底清醒了,“你看看。”
“出什么事了?”
安平清了清嗓子,然后将古鬼存录召唤出来,还没打开,就看见里面有东西在发光。
“这是……”
“我们曾经救助过的鬼怪,”安父安母向安平接过了那本古鬼存录,翻开了那面闪着光的页数,“他知道我们回来了……他也一直在寻找我们……”
安平本来还有点没有转过弯来的脑子在听到‘寻找’两个字的时候,卡住了。
下意识的,他往后缩了缩,除了艾笑没有人感受到了。
安父安母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本古鬼存录上。
艾笑抓住了安平的手,然后摩挲着他的指甲盖,没有意义,但又必须地安抚着他。
“他想过来吗?”
安平的嗓音又开始有些喑哑,直到现在,他都用一种不敢直视总是闪躲的眼神看着自己的父母,这一切对他来说还是很难相信的事实。
“大概是……”安父皱着眉用自己的掌心感应着这本古鬼存录上传递过来的信息,“也许,是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帮忙。”
安母看着自己的丈夫在用心感受着那本古鬼存录里的通讯,没有打扰他,便想着关心一下自己的儿子还有自己的未来儿媳妇,想问问他们要吃什么样的早餐,有什么样的口味偏好。
很紧张,很无措,但是很想向前一步好好把这么多年欠下的关怀全部一股脑地倒给他们。
可是就是这么突然的抬头,安母捕捉到了来自自己儿子眼里的不自信。
她猛地一下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一根针狠狠扎了一下。
安母的印象里,自己的儿子从来不会出现这样的彷徨的眼神,也绝对不会有不信任自己的模样。
他从小就是一个相信自己,并且坚信自己是天之骄子的人。
这种眼神,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儿子身上。
“安平……”
“这本古鬼存录是每代安家当家持有的东西,也是每代当家独有的,”安平没能被艾笑阻止,眼里突然布满了血丝地看向了自己陌生的父母,“按道理来说,它只受我的感应,为什么,现在能被您操控。”
本来都抛诸脑后的,在从况棋思的幻象中逃出来的那天就想问的问题,被安平重新提了出来。
安父都难免一愣,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古鬼存录被他放在了床上,那面纸张也不再亮起了。
“大力鬼王。”
安平在古鬼存录自动关页的时候,他瞥见了那行字,上面也全都是密密麻麻的记录。
他再度问了一个问题,“看起来像是有事需要帮忙,但是为什么不找我,一定要等到你们回来,他才肯出声。”
艾笑一直没敢说话,死死地捏紧了安平的手腕,想要让他冷静一点不要多想。
昨晚突然一股脑地将自己所有的不安自卑讲出来,安平现在还没有办法做到冷静自持。
而艾笑也不能在这种时候插入他们一家人的对话里。
安平在自责着自己不信任自己的父母并且完全没有花时间花力气去找他们,就相信了别人的谗言。
同时的,他也在自卑着,自卑着自己没有好好掌握着这门技术,自卑着为什么自己没有被古鬼存录承认。
那些情绪突然全部喷涌而出。
有因为自我剖析而产生的后遗症。
也有突然遇到自己的亲生父母之后的委屈想要撒娇。
艾笑感觉到了所有安平感觉到的一切,所以在这个时候选择了不吭声,选择了让他们一家人好好沟通。
她能做的就是陪在安平身边,好好握着他的手,好好告诉安平。
不用怕,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