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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街上那群蠢货一样,认为陈姐可怜?”

邵乐楼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冷得人不寒而栗。

“她不像杨李氏,没有多少钱。所以她靠‘勤勉老实’四个字标榜自己。我们在青楼的人跑光前就认识了,没想到吧?”

彤关失守以前,陈姐卖竹器为生。

偶尔一次经过燕红巷的漱云轩后,她把竹器摊子移到了漱云轩门前。

“她见过我接客,不止一次两次,清楚我是什么人。你以为她是同情我,才在我流浪街头的时候收留我?”

邵乐楼在街角与她重逢时,也这么以为。

有几分眼熟的女子向他走来,递给他一个馒头,他连忙道谢。

“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家?”

那女子放下馒头没有走开,蹲在他身边,看他一口口吃完,忍了很久后这么问。

邵乐楼愣了。

他记起了这张普通到几乎记不住的脸。

他从窗口见过她许多次。

她总是热切地看看他,又无奈地低下头。

邵乐楼在小倌里长得最为高大,十三岁后不再适合女子打扮。

客官们厌倦了扭捏作态的女装少年,转而好他这口。

他的身价不降反升。

别说青楼鲜少接待女客,就算接,陈姐也付不起钱。

战争给了她机会。

邵乐楼当然懂她的意思,犹豫片刻后随她回了家。

自那之后住在她家中。

两人草草写下婚书,拜了堂。

邵乐楼不认为自己真正成了亲。

与杨李氏不同,陈姐不带他见人。

同一城的人认识邵乐楼。

陈姐从来不跟他同出同进,哪怕他去卖草鞋,也是孤孤单单一人上街。

能在乱世混口饭吃已经不错了,他不敢奢求太多。

只不过他总觉得怪怪的。

有次晚上,陈姐拿回来一袭武人服。

元乘礼治下混乱,集市上甚至有人贩卖龙溪军服。

邵乐楼在青楼时,就有客官要求他穿军服侍客。

他以为不妥,予以拒绝,结果因此挨了打,不得不依从。

“相公晚上……能不能换上这身……”

陈姐红着脸请求他。

“娘子若是憧憬威风凛凛的武人,为什么找我?”

他厌恶这身衣服,断然拒绝。

“我供你吃供你穿,这么点要求也不行?莫非因为我出的钱没有逛青楼的富家小姐多?”

成亲后陈姐没说过他在青楼的过往,今日重提他的旧业,邵乐楼一阵愕然。

他忘了自己怎么换上的衣服,只记得那晚陈姐特别高兴。

到那一夜为止,也顶多是有些古怪罢了。

直至他听到陈姐背着他与人吹嘘。

“今年年景越发不行了,燕红巷萧条成了什么模样?谁记得往日的繁华?当年的有钱老爷一掷千金,一晚上散掉我一辈子挣不到的钱哪。”

“尘香阁的弄玉姑娘真是天姿国色。我一女人看见她一眼也是心动得不行。”

“别说弄玉了。谁记得邵乐楼?这么威武的小倌儿也就咱这儿出了一个。有他陪一晚上,那得多大的福分?”

“他一晚上你晓得多少钱?没百八十两银子,影子也见不着。你顶多做做白日梦。咱们一没钱,二不够年轻貌美,人看得上咱?”

一群女人叽叽喳喳。

“年景不行也有好处。当年贵的,现在贱了。”

这些人里夹着陈姐的笑声。

“龙溪几员大户人家的小姐落了难,如今日子过得不如咱。红牌没人捧哪儿值原来的价。老天真是公平,咱们也有机会体会花钱买男人是什么感觉了。”

“说得好似你真会去买一样。”

女人们一阵哄笑。

邵乐楼瞬间懂了。

他不是她的相公,是她“花钱买来的男人”。

他不知道房契账簿在哪儿,没有见过陈姐家中长辈。

每次有人来家拜访,他必须做贼一样避开。

两人拜过天地,立下婚书。

可除了天地,无人参加他们的婚礼。

跟陈姐进进出出的那些女子甚至不清楚有他这个人。

陈姐藏起那张他按过手印的婚书,不让他知道在什么地方。

她收留他,是因为终于有机会用她付得起的价格体会她艳羡的生活。

这是她的秘密。

她是老实规矩的女子。

她不希望别人知道她与青楼男子有染。

只有她憋不住得意的时候,才遮遮掩掩地向人吹嘘她知道富家小姐是什么滋味。

没有媒妁之言,没有父母之命,陈姐仍然坚持立下婚书。

这是她不同于轻浮女子的证明。

万一他们关系暴露,她能取出婚书,声称自己只是同情一名落魄男子。

哪一天她不再需要他,只消撕毁婚书,他们间的一切不复存在。

她可以没有嫁过任何人。

她与杨李氏一样。

她们眼里他从来不是人。

“我是……怕你尴尬。”

邵乐楼问起为啥向周围人隐瞒两人婚事时,陈姐这么解释。

他有什么好尴尬?

狗屁不通。

他没有戳破陈姐的谎言。

陈姐没做错什么。

她用没做错任何事的方法满足了做错事的人才能满足的贪欲。

那一天邵乐楼醍醐灌顶,学会了许多。

被强行抓去充军后,他跑了,跑去了薄州。

在薄州浪荡几年后遇到了杨李氏。

此时他已经今非昔比,四两拨千斤地教唆杨李氏偷取官银,与他一起私奔至琥珂。

琥珂城里,他重新遇到了陈姐。

是谁说老天真是公平的?

老天待他真的很公平。

一个女人处心积虑以婚姻为掩饰,骗他廉价出卖自己。

另一个女人费尽心思把他囚在金丝笼,妄图成为她一人的玩物。

这些女人在男人的世界吃尽了苦头,于是一个曲意逢迎,争为道德典范,一个针锋相对,意欲一争高下,最后想做的事无非跟那些男人一样——欺凌比自己弱小的人。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邵乐楼一脚踢中石梁,两侧的屋墙现出裂纹。

“我哪里有错?”

“这两个人无论谁也没伤你性命。你厌烦她们,避开就是。何必杀之而后快?说来说去,你只不过依靠美色图谋女人的钱财。”

兰十七躲过迎面而来的一脚,耳朵嗡嗡作响,踉跄几步抱住了头。

“避开?怎么可能避得开?每当夜深人静,这些人做过的事无时无刻不浮现在我的脑海。不杀了她们,她们始终在我的脑袋里挥之不去。”

邵乐楼上前一步,一手掐住了兰十七的咽喉,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现在,她们谁也不在了。天下重归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