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行刑的公公说等水悦秋失去意识,他再来。
关翎挺过了因惊恐不安与浑身疼痛最难熬的阶段,强迫自己冷静思索公公的话。
假如她死在这里,皇后肯定把她的尸体扔在行云殿,诬陷李昭媛。
按史书所记,无衣将兴福公主交给李昭媛抚养,说明皇后的诡计没能得逞。
老天一定为她留下了一线生机。
没人知道她在哪里,她必须靠自己。
地底幽暗无光,费氏的人马不通晓祝术,不可能借用非人之物监视她。
公公想确定她的生死,只能每隔一段时间来巡视一次。
她得趁公公下次巡视前挣脱枷锁。
关翎忍住疼痛,尝试松动捆住手腕的链条。
固定她的木架斜插进池子,她躺在木架上。
往后倾斜的姿势使得锁住双腕的铁链,紧紧箍进皮肉。
毫无疑问,行刑人存心选择了这个姿势。
由于水悦秋三番四次受皇上羞辱,又得李昭媛日复一日的刺激,费皇后的内心一直为嫉恨的火焰灼烧。
把她扔进尸水,是想满足一下秦王因恶臭不再接近她的妄想。
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陷入嫉妒后的想法总是简单明了。
关翎想笑,结果咳嗽了一声。
向行刑公公咆哮时,她的嗓子发出旧木门一样的声音。
这些人大概害怕她使用祝术,给她灌了哑药——那也是话本没少出现的重要道具了。
她想调侃,却无法像往昔那样置身事外而变得轻松。
关翎扭动身子,让木架倾斜向右侧。
污水没过了手腕,皮肉上的伤口疼得她倒抽冷气。
她必须非常小心,避免木架整个倒进池水。
世间有人说,妇人弱也,为母则刚。
这是蠢话。
非必要的刚毅,是明智匮乏的撒泼。
男女皆是。
人生之柔弱,其死也坚强。
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
如水在川,顺势而为才能奔流入海。
假如肆意泛滥,灾祸成患,清流将折损在土地,难以回归青色的故乡。
为母则刚,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必须拼死一搏。
见识到女子刚强一面的人,该问问到底什么将与生具有生存智慧的女子逼得如此愚蠢。
关翎不知道水悦秋的下落,可她懂了为何费皇后后来在深宫度过了形同幻影的一生。
关翎的身子一点点往右边滑下去。
锁链越勒越紧。
骨头在呻吟。
木板的毛刺嵌入血肉。
后背生疼。
终于,腕上的锁链滑到了架子边缘。
关翎使劲往右伸开手臂,顶着皮肉撕裂的痛楚,一点点往前挪。
木架微微一震,接踵而来的是久违的自由。
右手松开后,她反手摸索后侧的池壁,按住池壁把架子拨向另一侧,依葫芦画瓢。
一番挣扎后,左手也脱出了木架的束缚。
干完这些,她没力气解开剩下的铁链了。
关翎顾不上后背疼痛,贴在木架上粗重的喘息。
这里应该是凤梧宫的地下吧?
她与叶士诚探索过地宫,那时候仅仅打开了一处密门。
她没想到皇城的地下盘根错节,藏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地方。
这个恶臭熏天的池子,有什么用呢?
视觉消失后,听觉愈发灵敏。
“当”。
幽微处传来轻响。
关翎见多了光怪陆离的世间景象,只是凭空来了那么一声幽叹,又在恶臭熏天的化尸池,任谁也毛骨悚然。
她绷紧了身体,防止锁链发出声响,仔细探听。
声音消失了。
她疑心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壮着胆子去解脖子上的锁链。
刚一拨动链条,远远的,又传来重物触地的声响。
地宫那具无头尸体闯入她的脑海。
皇城地下有鬼神镇守。
那些鬼神可不是说书人嘴里子虚乌有的幻想,而是真真实实能玩九宫格的守护者。
她现在这副模样招惹不起任何怪物。
关翎尝试扯开脖颈上的锁链。
偏偏拴住她脖颈的锁链勒得极紧,无法套过脑袋取下。
她越着急,链条卡得越紧。
她的双脚仍然绑在木架底部,动弹不得。
上半身用力不慎,木架随之滑向一侧。
关翎伸手去撑后侧的池壁。
她挣扎了许久,早已力竭,哪里撑得住?
“嗵”一声,木架彻底滑进了池子。
*
少女猛地睁开双眼。
头顶是为水波割成碎片的阳光。
她仍然在水底。
环绕着她的水清澈、洁净,散发出水草的香味,不是充满腐尸臭气的水池。
这里是……
关翎微微偏了下头。
除了头顶散落的光斑,四周漆黑一片。
她似乎掉进很深很深的水底。
她不觉得窒息,也没有濒死的恐惧。
相反,水浪温柔地推动她,有如置身摇篮。
这是……天波池?
一瞬间她想起自己失足落下悬崖,坠入池底。
她在水底待了多久?
她必须出去。
*
“两处镜像的位置非常古怪,尤其是这里。仔细看,山岩背后应当不是悬崖,而是……”
靳月夔说到一半,察觉四周异常安静,于是抬起脸。
尾济、樗里云心、沉舟以及伊萨,与他在厢房议事。
这会儿四个人像是一起走了神,连呼吸声都停了下来。
“别吓我。”
他走上前拍了拍伊萨的脸庞,对方毫无反应。
靳月夔以为伊萨中了幻术,打算刺破他的手指唤醒他时,伊萨突然抓住了自己心口的衣服。
表情好似陷入惊骇。
沉舟、尾济以及樗里云心与他一模一样,额头沁出冷汗,紧咬牙根,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与靳月夔一样不知所措的还有远在华京的朝廷众臣。
陈司寇疑惑地偷看一侧的王太士,见王继卿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又调转头查探燕太宰的反应。
结果不管世家之人与朝廷重臣一样,没人知道出了什么状况。
皇上话说到一半,手悬在半空,呆愣不动。
难得上一回朝的太卜,与他一样,两眼发直,视线落在方寸远的虚空处。
说两人中了法术,又不像。
他们呼吸慢了些,没有彻底停止,脸色也无异样。
更像是受到了惊吓。
*
关翎全身被柔软的东西束缚住,无法挪动。
她记得阿宁的祝文。
她从未在王慕晖身上察觉祝力。
既然是兴福公主的女儿,王慕晖应该能使用祝术。
“等一下。”
一只看不见的手按住了她的额头,阻止了她的企图。
耳畔传来熟悉的嗓音。
自从行云殿一别后,她以为永远看不见这个人了。
“别走。”
关翎伸手去抱那条影子。
双手落了空。
“你不能现在醒来。”
男人没有将她拉出池水,相反用力一按。
她滑向了池水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