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东宫。
此一夜谢晏辞睡得沉,一来是那胸上的刀口一直不见好,二来是这么多日姬玉轩的百般折腾,即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总有熬不住的一天。
“阿轩……”
床榻之下,姬玉轩蹲在那里,瞅着谢晏辞梦中呓语,唤他名讳。
他盯着谢晏辞起皮的嘴唇,看了片刻,而后起身朝着屋外而去。
……
“晏辞,来,来母后这里。”
“快让母后看看,我儿可是又长高了?”
意识迷蒙之间,谢晏辞睁开眼来,只觉得身边白茫茫的一片,远处有人冲他招手,让他过去。
“母后……”
谢晏辞脚下微动,认出那声音是已故懿安皇后的。
儿时懿安皇后便离他而去,如今相隔十多年,这十多年间,他梦到自己母亲的次数寥寥可数。
“母后!”
谢晏辞撩起衣摆,朝着声音的来处走去。
“晏辞……”
待走到跟前,眼前的浓雾消散殆尽,谢晏辞总算看到了那记忆之中的人。
红色的拱桥上,一女子面容姣好,身着华服,撑着伞,冲他招手。
“来母后这里,可别走丢了。”
懿安皇后笑了起来,对着自己的孩子轻唤。
谢晏辞一瞬间的怔愣,桥上那人,还是他孩童时的模样,岁月未曾给她添上任何的痕迹,细看过去,竟比他还要年轻三分。
“母后。”
谢晏辞走到懿安皇后跟前,还未说上两句,便双膝跪地,湿了眼角。
细雨顿起,打在他的脸上,与那泪水混做一团,顺着面颊往下滴落。
懿安皇后将伞挡在他的上方,弯下腰去,轻抚他的脸庞。
“晏辞,不要哭。”
“母后……”谢晏辞几度哽咽,无助的拽着自己母亲的衣角,同她道,“孩儿做错了事,无力弥补,孩儿不知道该怎么办……”
懿安笑了笑,不回他的话,只看了他片刻,道了句:“你该回去了。”
“晏辞,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以后都不要来,快回去。”
“母后!”
懿安推了他一把,没多久两人就又被浓雾掩了去,待谢晏辞再睁开眼,入目的已是平溪宫的雕梁画栋,青翠珠幕。
“母后……”
谢晏辞意识还顿在方才的梦中,待他回过神,率先看向了身旁的床榻,只是那里被褥凌乱,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阿轩!”
谢晏辞撑起身,一瞬间的慌了神,披上外裳便往外走。
“阿轩呢?”
守夜的宫人惊醒,迷迷瞪瞪的道了句:“府君又不能走,当是在寝殿内啊。”
谢晏辞将人丢开,传召阖宫的侍卫去找,待侍卫散去,他才转头对着方才的宫人道:“你焉知他是真的不会走?”
宫人战战巍巍的跪在那里,磕头认错:“奴才方才是睡死了说的胡话,还请殿下责罚!”
谢晏辞闭了闭眼,只觉得心脏绞痛。
他早有预感,姬玉轩的腿应是要好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也怪他不上心,明明那人神识还不清醒,他竟能睡的这么沉,连人离开了都未曾察觉。
“你自己去领罚,不必再在平溪宫当值。”
*
楝花飘砌。蔌蔌清香细。梅雨过,萍风起。
昭雪院中,谢晏辞扶着一棵棵的海棠树,踉跄的往前走。
下雨了。
细雨连绵,湿了他的衣襟,湿了他的鬓角,同方才梦中的一样。
可这次并没有懿安皇后站在他的跟前,在他头顶上为他撑伞。
谢晏辞起了高热,浑身滚烫,但依旧要亲自前去,去那昭雪院中,将姬玉轩带回来。
他隐隐明白了,今夜的他为何会突然梦到自己的母后,又为何在那梦中,母后会同他说让他不要再来的话。
那座拱桥,怕是奈何桥吧,他差点就踏进鬼门关,出不来了。
“阿轩。”
穿过那院中的海棠树林,谢晏辞站在檐廊之下,冲着门内唤姬玉轩。
里面无人应答,但侍卫说他在这里。
谢晏辞看着那虚掩的门,抬起手,轻轻推了一把。
这道门,自打四年前姬玉轩走后,他再未打开过。
门上的铁链只堪堪挂着,能挡着风不将其吹开,但却挡不住人想要入内。
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故地重游。
可他不敢。
他曾倚在那檐廊的柱子上睡去多次,曾盯着那门频频出神,可他一次都没再打开过,一次都没再踏入过。
可今日他来了,因为姬玉轩回来了。
“阿轩……”
谢晏辞挑着灯笼,映着脚下的土地,每走一步,他的心都在发颤。
四年过去了,明明那里什么都没了,所有的血迹都与那泥土混在了一起,可谢晏辞还是心惊,总觉得地上还留存着当初的血红。
微风晃动着烛芯,谢晏辞走近了,看到了姬玉轩的身影。
这人缩成一团,窝在那榻上的角落里,正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阿轩,这里冷,我们回去好不好?”
他将灯笼放在床尾,缓缓向姬玉轩靠近。
可他每往前走上一步,姬玉轩都会向后退三分,直到退无可退了才满脸惊恐的看着他摇头。
“阿轩……?”
姬玉轩眼睛睁的很大,无论谢晏辞说什么他都只会摇头,一句话也不应。
谢晏辞对他招手,想哄他过来,可刚刚将手伸过去,姬玉轩却突然受了惊,双手捂着自己的耳朵,眼泪一个劲儿的掉。
“不要,不要……”
姬玉轩神志不清的呢喃,不知道眼前人是谁,也不知他为何要来这里,只知道要捂着耳朵,因为不捂着的话,耳朵会疼。
谢晏辞心里一悸,疼痛像是被掰碎了般,充斥着他的五脏六腑。
“……我不碰你,你自己过来好不好?”
姬玉轩垂下头去,将自己藏在灯笼打不到的地方。
他不想谢晏辞看到他,但又总是浑身警觉的看着谢晏辞。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谢晏辞心里酸涩的紧,生怕姬玉轩一直在这里受冻,便让雪霁过来,让她尝试着将人带回去。
可雪霁来了,姬玉轩还是害怕,同方才的谢晏辞一样,只要离得近些就会过激。
“……算了。”谢晏辞烧的厉害,摆摆手,坐在了榻边。
而后对着雪霁道:“你去拿床褥子来,我在这里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