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胜门南,靠近什刹海的“听海楼”里,炭盆烧得通红,茶客们裹着棉袍挤在桌边,低声议论着今晨的怪事。
“听说了么?司礼监陈掌印的马车方才在玄武门叫净军拦了!”一个挑夫模样的汉子灌了口热酒,神神秘秘道,“我二舅在兵马司当差,说是翊坤宫那位娘娘的亲弟弟郑国泰,领着三千净军直闯内廷呢!”
“净军?那不是御马监管的阉人兵么?”邻桌的书生皱眉插话,“阉人兵拦了阉人头子,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了。”
“诶,您老想必是外地来的读书老爷,不知道这其中的门道。”那挑夫模样的汉子笑道,“司礼监掌印虽然说起来是宫里所有阉人的头儿,但御马监殊为不同,那可是掌兵权的内廷衙门,再加上这御马监掌印身份特殊,乃是皇爷的幺舅,自然就更不把司礼监掌印放在眼里了。”
“即便如此,也不必如此撕破脸皮才对,莫非他俩有什么深仇大恨?”书生摇头晃脑地问道。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眼下情况确实不太对就是了……”挑夫模样的汉子有些忧虑地看了看北面的德胜门,“禁卫军突然接管九门,却连火铳都没带齐,可见出兵之急切……莫不是宫里出了大事?该不会是要变天吧?”
角落里的一名老茶客冷笑一声,敲了敲烟杆:“变天?我看是有人要捅破天!西直门卖香烛的老王头去东城的京华商社进货,路上亲眼瞧见,说陈矩陈掌印揣着个包袱往煤山跑,那包袱角上还露着黄绫子——怕不是传国玉玺丢了!”
“您老这消息怕是不怎么瓷实啊……我听拐棒胡同的刘老二说,陈掌印是亲自驾着车出的地安门,刚出地安门就直接左拐进了靖国公府!我瞧啊,只怕是高元辅病危,皇爷亲自来幸视了。”
流言越传越骇人,越传越五花八门。有人唉声叹气“高元辅恐已病危”,有人嘀嘀咕咕“太子已被毒害”,有人一口咬定“元辅是被郑家鸩杀”,更有人煞有介事地比划:“我表侄在昌平屯田,昨日便见着麻司令的大将往南折返,禁卫军这是要清君侧啊……”
跑堂的伙计拎着铜壶穿梭添茶,任由茶客们胡猜,只暗自摸了摸怀里新得的银角子——那是今早一位京华内务部的大爷赏的,要他“多留心茶余闲话”。
与此同时,六科值房内,几位科长(都给事中)围炉而坐,炭火噼啪声掩不住话中焦灼。
“中旨调兵,无内阁附署,无六科抄发,连虎符都没有!”兵科都给事中张朴将茶盏重重一搁,“李如梅若真遵了这乱命,便是开了武人干政的恶例!”
“张兄慎言!”户科都给事中何如宠急忙压低嗓音,“你没见李文进今早从京北大营回来时,连轿帘都透着杀气?御马监如今和翊坤宫穿一条裤子,而郑国泰刚刚亲率三千净军入了宫,翊坤宫被守得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谁知道皇上现在是个什么心思?咱们此刻硬顶,只怕明日诏狱就得添几副枷锁!”
角落里,一直沉默的工科都给事中崔师训忽然幽幽道:“元辅若真病危,高党必倾。可若病危是假……”他指尖蘸了茶水,在案上划出一个“郑”字,语气凝重:“那位娘娘连‘万世历久’的私章都敢盗用,下一步怕是要矫诏立储了。”
众人倏然噤声。窗外北风卷着雪片扑在棂纸上,仿佛无数窥探的眼。
所有人的目光忽然都投到坐在门边的一人身上,何如宠忍不住问:“振之兄,你随元辅数载,非我辈可比,依你之见,元辅这病是真是假,是轻是重?”
振之,李之藻的表字。
李之藻与方才这几位科长都是万历二十六年戊戌科的同年,只是他运气特别好,被高务实亲点为其观政进士,后来改任新设的“内阁洗笔”,相当于首辅的机要秘书,虽然品级不高,但地位独特——还是那句话,越靠近权力中心就越有权势,李之藻大抵如此。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地位权势都来源自高元辅,因此内心是极不希望高务实有什么三长两短的。不过他也知道,此刻局势微妙,因为元辅染疾一事,京中出现了连环变数,现在已经很难理清到底出了什么事,只能确定大明的权力核心圈内部出现了异变。
此时此刻,李之藻也不敢随意表态,只能含含糊糊道:“元辅近来确实操劳之极,但他历来强健,不似有甚暗疾之状。”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也不知道各自传达了什么信息。同为万历二十六年戊戌科同年出身的礼科都给事中阎鸣泰赔笑道:“振之兄,大伙儿都是同年,怎能不相互关照帮衬一些呢?你瞧你这话说得,咱们好似听了,又好似没听……你就不能给个准话么?小弟今日就想问一句:元辅无碍否?”
李之藻脸颊忍不住微微抽搐了一下,望着众人齐齐投来的目光,苦笑道:“小弟这里并无准信,若诸位兄台必欲得讯,小弟只有四字:料无大碍。至于诸位兄台信与不信,小弟就不便揣度了。”
同一时刻,英国公府后园的暖阁中,几位勋臣借着赏雪之名齐聚。年轻的英国公张维贤摩挲着翡翠扳指,忽道:“方才的新讯,翊坤宫那位娘娘正在满宫满殿寻找符玺,但据可靠消息,陈矩已然顺利出宫。”
英国公家的世系这里要稍微补上几句。高务实早年交好的英国公张元功是万历十年袭爵,万历二十三年意外病故,因无嗣,其弟张元德袭爵,但张元德也只做了两年就死了,于是他的长子张维贤便继续袭爵,便是方才说话的这位年轻人。
“皇后和太子呢?”成国公朱应桢急问。
“据说还在坤宁宫。郑国泰带着净军封了各宫门,除了翊坤宫之外,尤以慈宁、坤宁二宫守备森严。陈掌印孤掌难鸣,想必是照顾不到了。”定西侯蒋建元啜了口茶,摇摇头道。
刚刚从祖父徐文壁那儿袭爵不到半个月的第八代定国公徐希皋摆手笑道:“蒋世叔,您这消息虽然必是出自大内,但却不够准确。据小侄所知,陈掌印恰好在郑国泰率军抵达坤宁宫之前从坤宁宫驾车出宫,而郑国泰抵达坤宁宫后大发雷霆,甚至亲自动手劈坏了皇后娘娘的妆台……由此可见,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恐怕已经被陈掌印带走了。”
“竟有此事?”定西侯蒋建元颇为诧异,然后又沉吟道:“若是这般,那这场戏可就还有得唱了……可知陈掌印去了哪?”
“那还能是哪?肯定是靖国公府了。”朱应桢一拍大腿,嘿嘿笑道:“这下子可就有好戏唱了。李如梅那小子既然肯接那道中旨,想必应该是顺了翊坤宫的意思,可他所部虽然精锐,但却没拿到武备,如今只能分守九门,却不敢入城一步。
嘿,我倒是想知道,若是靖国公并未如某些人所传谣言那般已经病危,反而忽然亲临德胜门,你们说李如梅是否有胆量下令对靖国公动武?”
张维贤摇头道:“世叔此言恐难实现。即便靖国公只是装病,但他现在首先要对付的也不是李如梅,而是腾骧四卫。据小侄这边的消息,他的京华家丁早就埋伏在昭回靖恭坊了,就等郑家先动手。”
“请教世兄,靖国公为何非要等郑家先动手呢?”同样是今年才袭爵的年轻阳武侯薛濓问道。
“名正方能言顺。”虽然都是年轻人,但张维贤还是比薛濓大了六岁,两家上代还有姻亲关系,因此张维贤很是亲切地笑道,“贤弟有所不知,咱们这位靖国公呀,事事都讲究一个师出有名。昔年他为广西巡按,发兵收复安南之前,也是先找了由头的……要我说,收复安南要什么由头,左右不过是一群脑后有反骨的,打便打了,能奈我何?”
“我看此间之事,没有那么简单。”朱应桢现在居然已经是勋贵圈里的“长辈人物”了,因此多少也有了些架势。
他眯起眼,沉吟道:“有确切消息,麻贵的确已经从昌平折返?不过并非市井流言所说是往南回京,而是向东去了……这是去哪?
还有,李如梅为何只守九门而不进城?街巷里都说,那是因为第二镇没拿到武备,可这个理由绝无道理——第二镇有一万两千余人,个个都是精锐,拿下区区千把人的五城兵马司城防军有何难处?
依我看,禁卫军的举动处处透露着古怪,无论是麻贵还是李如梅,恐怕都还在等着什么!若是不弄清其中缘故,我等最好不要过早发声……总归不论这些人如何闹,咱们这些个与国同休的勋贵,他们总不能轻易的。”
一阵寒风穿堂而过,烛火骤暗。众人心照不宣地望向案上的《大明疆舆全图》——京师正中偏北,昭回靖恭坊西南角的靖国公府顿时承受了十余道“尊贵”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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