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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7章 援朝抗倭(二)鸡与猴

“有些人看来是真不知道这天下姓甚名谁了!”当朱翊钧说起这句话的时候,高务实忽然有些恍惚。

他想起了自己幼时第一次见到尚为太子的小朱翊钧时,曾经谈及厂卫的监督权。当时朱翊钧听他和冯保讨论厂卫监督群臣其实面临着巨大的政治压力,年幼无知的朱翊钧异常不满,脱口而出说了一句很要命的话:“……当年设立锦衣卫、设立东厂,目的不就是要监督天下么?父皇要查他们做得好不好,他们也敢说不对了?这天下还姓不姓朱了?”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二十年弹指一挥间,恍然如梦。今日朱翊钧再次提到“天下谁属”,却早已“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当年那个权倾内廷,一个眼神就能吓得小朱翊钧瑟瑟缩缩的大伴冯保早已被罚往南京孝陵卫种菜,不久后抑郁而终,死于孝陵之南的梅花山下;

当年那个懵懵懂懂,只以儿子身份想着为爹爹分忧一二的纯孝太子,早已君临天下二十载,由“万事尽托先生”的稚子,到机关算尽满朝文武,随心所欲绕过祖制,册封自己想要的“文候”……朱翊钧的政治手段早已成熟,政治思想也基本定型。

或许,自己能影响他的地方其实已然不多了?高务实不禁想道。

啊,不,自己对他应该依然有着很强的影响,倘若不然,为何他今日仍会留下自己“陪朕喝酒”?

有明一朝的皇帝们个个善饮,即便是崇祯,也只是自律甚严,所以尽量少饮。但朱翊钧绝非真的需要一个人陪他喝酒,留下陪他喝酒不过是个说辞,他真正想要的,还是自己的建议。

换句话说,即便伐元大胜之后,他的君威已然凌驾四海九州,但当面临大事之时,他仍然会下意识依赖自己最为信重的大臣——也就是我高务实。

想到这里,再想起册封仪式最后朱翊钧说“等这件事弄完,朝廷还有好几桩麻烦要你摆平呢,可耽误不得了”,高务实忽然意识到,或许他坚持要封给自己这个“南宁候”,除了赏功和念旧之外,也同样还包括需要自己继续为他效力这一因素在内。

看来,自己之前一直担心的鸟尽弓藏,似乎还没到那个地步。至少暂时来看,这天下局势仍是飞鸟未尽,弓不可藏。高务实悄然吐出一口浊气。

朱翊钧见了,还以为他想到了什么主意,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问道:“务实计将安出?”

“啊?”高务实被问得一愣,心说:你没问策啊,我有什么“计将安出”的?

这时朱翊钧才发现自己可能理会偏了,但他也不在意,干脆明言道:“我是问你,现在是否正是杀一儆百的好机会?”

高务实明白过来,略一思索,却问道:“皇上要杀谁,鸡还是猴?”

“呃……”朱翊钧被他问得一时语塞,皱眉想了想,再问道:“你看……杀鸡能够儆猴么?”从他的语气和神态来看,这是一句疑问句,而非反问句,可见他是真不确定。

高务实倒是神色坦然,但口中所说的话却很犀利,堪称一针见血:“皇上,臣以为首先咱们要弄明白的是,究竟谁才是鸡,谁才是猴。”

“自然是身居高位者为猴。”朱翊钧纳闷道:“这还要想?”

“通常如此,但有时候却也未必。”高务实瘪了瘪嘴,极其大胆地拿自己做比道:“如坊间传言当今朝廷除了程朱理学之外,还有陆王心学、王高实学两派,而实学派中官位最高者乃是许阁老,可是却有几人认为许阁老乃是实学本宗?”

朱翊钧哈哈一笑,道:“许先生学问还是好的,不过若说实学本宗,有你高务实在,自然还轮不到他。王高实学嘛,文正公仙逝之后自然以你为本宗。”

这里要补叙一下,“王高实学”这个说法在原历史上应该说是没有的,现在有是因为高务实的蝴蝶翅膀扇动得太狠,让高拱干满了十年,而不是隆庆一死就“中道崩殂”。

正因为他干满了十年,后续又有郭朴、张四维继续秉承其法,最后由高务实“接班”,这实学的大旗才被坚持举了二十多年,终于真正形成即有上层建筑,又有下层基础的大学派、大政派。

在没有高务实影响的原历史中,实学一般就被叫做“经世实学”,或者更广义一点则叫“明清实学”。这其中的领袖人物虽然很多,但本身只能算是一种思潮,绝无政治派系所必须的所谓“组织结构”。

所谓明清实学,其实就是从明朝正德以后到鞑清鸦片战争前夕,儒学发展的一种新形态。它摒弃宋、明理学空谈心性的空疏的学风,提倡“崇实黜虚”,在一切社会领域和文化领域中,全力突出一个“实”字,强调经世致用,而成为那个时代的主**神之一。

明清实学既然是广义说法,那它当然是可以细分的,其细分便大致可以分为实体实学、经世实学、科学实学、考据实学和启蒙实学五大类。

实体实学,是就明清实学的基础而言的。它包括以“气”这一物质实体为本的本体论,以实践(力行)为基础的认识论,以“性气相资”为基本内容的自然人性论,以“实功”为主要修养方法的道德论,以利游欲为基础的理欲(包括义利)统一说等等内容。其主要代表有罗钦顺、王廷相、崔铣、杨慎、高拱、吴廷翰、黄宗羲、王夫之、颜元、戴震等。

经世实学,是就明清实学的社会政治内容而言的。它既包括对社会弊病的揭露和批判,也包括对拯救时弊方案的构思与实施。其主要代表人物便有高拱、张居正、顾炎武、黄宗羲、吕留良、全祖望、章学诚、龚自珍、魏源等。

科学实学,是就明清实学的科学内容而言的。它既包括中国古典科学,也包括从欧洲输入的西学。其代表人物有李时珍、徐光启、宋应星、方以智、梅文鼎等。

考据实学,是就明清实学的经学研究而言的。明中叶以后,随着实学思潮的兴起和发展,在经学研究领域里,出现了汉学和子学的复兴,以子学研究代替独尊经学,以专事训诂名物的汉学代替以己意解经的宋学。其代表人物有方以智、传山、顾炎武、毛奇龄、戴震、汪中、焦循、阮元等。

启蒙实学,则是就明清实学的市民意识而言的。主要反映在哲学、文学艺术等领域。其主要代表人物有王艮、何心隐、李贽、汤显祖、黄宗羲等。

说到这里,读者诸君可能已经发现了,不少心学派代表人物也被后人划分进了这几大实学类别之中,比如大名鼎鼎的何心隐便是一例。

这并不奇怪,毕竟心学门人一直坚持认为他们也是“实学”,只不过是“道德实学”罢了。但这个问题本书前文有述,再细论既无必要,也太复杂,就不赘述了。

总之,明清实学是中国儒学发展的逻辑结果。其理论价值在于它不但对宋明理学所讨论的范畴和命题进行了总结性的批判,而且还提出了一些反映市民阶层利益和要求的新范畴、新命题,成为中国近代启蒙思想的理论先驱。

但是到了这里问题就来了,既然按照正常发展,经世实学广义化之后便是这个“明清实学”,那现在为什么已经被冠名为“王高实学”了呢?这里的“王、高”又是指谁?

所谓王高实学,王是指王廷相,而高——至少在目前的大明,一般认为是指高拱。但在很大程度上,“王高实学”这个名词的出现,有一种故意与“陆王心学”相呼应的意思在里头。

回头看看上面对于明清实学的划分就会发现,王廷相被列为“实体实学”的先驱和代表之一,而高拱则在“实体实学”和“经世实学”两类之中被列为代表人物。

高拱在河南读书时,便深受王廷相实学思想影响,摒弃老旧的程朱理学,认为这种思想完全不切实际;也厌恶逐渐变质的陆王心学,认为心学末流几入狂禅。

于是,高拱先是研究了王廷相的气本论,通过批判程朱的“理本论”和陆王的“心本论”,明确地阐发了“天地之间惟一气”的气本论。再以此为基础发展出自己的思想,也就是一切为了“经世致用”服务的经世实学。

事实上,高拱这里所谓的“气”,如果用后世的语言来表述,那么他很大程度上说的就是“物质本源”——你甭管这个本源是原子还是分子,或是其他什么,总而言之高拱认为是物质。换句话说,高拱其实可以算是个唯物主义者。

当然,中国古代的学界思想总会神奇的辩证,高拱也不例外,他的“气本论”也很复杂。例如高拱的气本论有三个方面:

在宇宙发生论上是“常久不息,化生万物”的元气本原论,提出了“一(元气)——二(天和地或阴阳二气)——万(宇宙万物)”的宇宙生成模式。

在宇宙构成论上是“气具夫理,气即是理;理具于气,理即是气”的气本体论,阐发了气本理末、气先理后的观点。

在人性问题上是“人只是一个性,此言气质之性”的气质人性论,认为性即是气,心也是气,“惟明道先生有言,性即气,气即性,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有合孔子之旨”。

他提出彻底的人性论是一元的,不是二元的,宋儒所谓“不在形气之中”的“天地之性”或“义理之性”是根本不存在的。

高拱的人性一元论,其实际作用就是要把心性之学从道学家那种空寂寡实的悬浮状态中拉回到实地上来,使其同现实的人生更贴近,同人的自然性情更合拍。

那高拱为啥要搞出这个气本论呢?因为这是理论奠基,是为其“实政哲学”奠定本体论基础,所以后世认为其在宋明气学发展史上也占有非常重要的历史地位。

这么一说就比较明白了,所谓“王高实学”,王廷相主要是做了理论奠基,高拱进一步进行理论奠基工作,并且通过其执政生涯,逐步阐述并完善了其经世致用的经世实学思想。

正如陆王心学之大成在王阳明,王高实学之大成则在高拱。不过,在这个过程中,其实高务实出力甚大,尤其是在经世实学的广义化过程中,高务实可以说居功至伟。

方才说过,高拱的经世实学本质上是“实政哲学”,而因为高务实的关系,才逐渐扩大到了更多的方方面面。

例如科学实学,高务实建立京华工匠学堂,设立那么多的学系,几乎都属于科学应用一类。由于他是高拱的衣钵传人,这个举动就明显扩大了经世实学的范畴,将科学实学也纳入其中。

当然,对于考据实学、启蒙史学这两类,高务实目前涉及还不多,这主要是因为他精力不够,必须讲究轻重缓急——正如他方才对于朱翊钧提出的三件大事,就会立刻定下处置顺序一样,这是他一直以来做事的习惯。

朱翊钧此时毫不犹豫地表示“王高实学”在“文正公仙逝之后自然以你为本宗”,也正说明了高务实继承高拱实学宗门地位这件事已经得到公认。

“许阁老为朝廷次辅,位高权重,但天下人乃至于皇上都以臣为实学本宗,可见鸡与猴并非一定要看官位。以此为基,佐以此道条陈来看,漕军骚动一事之背后,江南财阀介入甚深,并且打出了某些位高权重之人的名义。假使……啊,臣说的是假使。

假使情况属实,便会给人这么一种印象,即这件事的幕后之人便是那位高权重者,然则事实果然如此否?未必。”

朱翊钧皱眉道:“你是说江南财阀扯虎皮做大旗,事实上那些作为并不关那‘位高权重者’的事?”

“不,臣的意思是,关不关那位‘位高权重者’的事本身并不要紧,因为既然他的虎皮能被江南财阀扯出来用,用完之后也没有见他对江南财阀做出什么惩罚,那就证明江南财阀能够随意动用这张虎皮——换句话说,江南财阀才是这张虎皮的真正拥有者!”高务实一脸严肃地分析道。

朱翊钧果然脸色一黑,虎着脸道:“所以你是说,江南财阀们才是猴,对么?”

“然也。”高务实道:“故此眼下的问题在于,鸡只是猴推上台前的棋子,杀鸡儆猴则猴未必惧之,无非再推一鸡上台前罢了;杀猴儆鸡则不然,鸡为猴所推,猴之有难,鸡必然竭尽全力提供庇护。

猴不死,鸡纵有一时之难而久必获利;猴若死,鸡失其食,岂能奄奄苟活?”

朱翊钧沉默半晌,轻轻点头道:“我明白了,此事我会安排厂卫调查。倘若罪证确凿,当此紧要关头,势要猴鸡并惩,以为后世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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