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江全的当天,公孙卞真在京安三跪国母。
她也是在这一天,再见到袁清素,他却早已不复昔日的和蔼儒雅,头发花白,面容憔悴。
袁从简跪在他面前拜了三拜,方才道“儿不负父命,带三郎回来了。”
袁清素看向棺椁,嘴唇动了动,许久才道“回来就好。”
说着,便走到了棺椁前,伸手抚在上面,摸索着,然后挪开了些许缝隙,低头看了许久。
袁府的灯笼早已换了,残阳如血,四面寂静,只听得到些许风声,将他的身子吹得更佝偻了些。
“回来就好。”
仅仅四个字,在他嘴里滚了一遍又一遍。
卫亦舒不忍再听。
袁清素见过了人,面色仿佛又灰败了几分,下人扶着他又进去了。
袁从简这才起身将剩下的事安排下去。
卫亦舒也被马车悄悄送到了内院。
一下车,就有女侍过来请她。
她被一个壮实的女侍抱到了袁清素这里。
原本袁清素还在书案前写着什么。
听见动静,方才抬头,见到她的模样,惊诧之余,又弯腰咳嗽起来。
“叔父不必忧心,养上几个月也就好了。”
袁清素松了口气,继而坐在她身旁,上,然后俯身行礼恳切道“多谢你。”
卫亦舒下意识想要将他扶起来,却听他道“一谢你为从筹殓尸下葬,二谢你护佑文昭的性命,昔年嘉林衣不解带的照顾我,如今你又为我的孩儿保全全尸……小书,叔父是真的感激你们。”
卫亦舒扶着他的双臂,一时不知说什么。
袁清素却已然起身,看着她的腿道“江全风景秀丽,你就留在袁家,日后我会请圣人留情,让竹如过来陪你。”
卫亦舒正要说话,袁从简不知何时来了,听见他的话,便抬脚进来,径直跪在了袁清素面前。
“父亲,从简已经上书圣人,为我与阿姊定下婚期。”
袁清素霎时脸色一变,呵斥道“谁叫你这么做的!”
袁从简依旧垂着眼帘,“孩儿不愿尚主……”
还未说完,袁清素便抬手给了他一巴掌,这一下用尽了全力,将他的脸登时打肿了,嘴角沁出一丝血来。
“从筹的尸身还留在那里,你却还为着你的仕途营营汲汲,你实在枉为人兄,枉读诗书!”
说罢便随手拿了一旁花瓶的梅枝,直接抽在了他的背上,他也不动,就这么直挺挺受了。
卫亦舒欠身拉住他,“叔父!我是自愿的。”
袁清素停住动作,回望她道“当初定下婚约,是你父亲为你寻的路。”
最开始,他们都以为这不过是一场较量。
可燕王叛乱之后,事态早已脱离了掌控,藩王蠢蠢欲动,交壤小国相互勾连,被燕王趁机哄骗,几乎将云朝数百年的安定局面砸得稀巴烂。
太子要稳定边塞,防止匈奴趁机发难,要压住藩王,要拉拢左顾右盼的世家,要尽快将燕王一党清扫干净,还要提防着勾连的小国背刺。
江东袁家,卢家,柳家,江南谢家,王家……几乎将年轻子弟尽数送给了太子,才换得了如今的场面。
“如今,袁家所有的担子都落在了大郎的身上,小书,这是拿你的一生做赌。”
袁从简忽然开口,语气坚定“我早已倾心阿姊,既结两家之好,也会担起家族重任。”
袁清素还要再说,卫亦舒便道“叔父,我亦心甘情愿与明仪结为夫妻。”
袁清素蘧然弯腰咳嗽起来,袁从简诧异地看她一眼,然后迅速扶着他,“父亲,我去请医师来。”
袁清素一把拉住他,目光极复杂的看着他,然后闭上眼,转头看向了卫亦舒。
“我知道你极有情义,必定是他开口求了你,所以你才肯点头。”
“即便是尚主,那也是他的命,袁家直系在江全,可还有一房在江南,过继也好,扶持年幼的子弟也罢,终究是袁家的命数。”
“你是个好孩子,别为了他,误了你。”
袁从简是他亲自教养长大,作为长子,作为臣子,作为兄长,没有人比他更合格。
可比起她的良善心软,孤傲好强,他实在不是一个合宜的郎婿。
两个本性相差万里的人,如何做得了共进退支撑门户的夫妻。
卫亦舒仰头看着他,轻声道“叔父,匹夫不可夺志,遑论从简,唯有我的身份,才能叫五公主成全。”
公孙卞真是五公主的阿兄,太后是她的生母,其贵重尊崇,除了陇西裴家谢家,有谁敢出头同她争抢郎婿。
“从简十二岁成名,十五岁随军,十六岁入东宫,叔父,人有志可为之生,折其志则欲其死。”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五公主要挑选郎婿,必定要一个相貌才能,家世品行堪能匹配的。
裴王居东郡,谢杨踞西府。
江全三国公,徽汜四少师。
这十一个大姓,自东南往西北,占据了江东延绵至陇西的十四州,尚主的人选,也历来从这十一家里挑选出来。
“卢国公战死,卢家三年内不能婚嫁,柳家保住的几个年轻儿郎都已经娶妻生子,只有两个不满五岁的稚子不曾娶妻。”
余下的便是袁家,还是一个惊艳绝伦才貌双全可堪匹配的俊才。
只有他不能尚主,才能平移往下,从四个少师嫡系中选择。
她平静又理智地将眼前的境况一一说出来。
就好像坐在山神庙旁抱着尸体哭的人不是她。
袁从简苶然生出了一股遗憾来。
这遗憾来得匆忙,去得也迅速。
在这风雨骤歇的关头,如同偶然拂过的一阵风,连一丝涟漪都惊不起。
袁清素静静看着她,面色沧桑又温和。
“你年幼丧母,父亲离家,年少掌家,后来丧父,又牵连到祸事之中,小书,倘若你母亲还在,该如何心疼你。”
“我知道你是为了报答昔日袁家护佑卫家的恩情,小书,你像极了你父亲,然而……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他自诩与嘉林乃是生死之交,可共前程的知己。
却也不过是在他死前,从他散落的诗文中窥见一丝心迹。
“他受圣人亲信,每每入宫,便与圣人夜话至天明,唯有那一次,坑杀千余名叛军之后,他便一病不起,告假圣人,回到宛南做了居士。”
他以为做女儿的必定怨恨父亲抛家弃子,却没有想到父女相肖到如此地步。
可这样的心性,又如何在这个世道中生存。
卫亦舒没有说话,袁清素便叹了口气,起身离开了。
袁从简看着她,轻声道“卫阿姊,多谢你。”
卫亦舒轻轻摇头,轻声道“我只是不忍见你伤怀。”
袁从筹与袁从策已死,他肩上背负的,不只有作为长子的担当,还有两个阿弟的仰慕。
倘若他们知道自己那个如高山般的阿兄,委顿于公主府内,抑郁不得志,该如何的愤懑痛苦。
“世人为我得遇明主而生喜,为我明珠蒙尘而惋叹,唯有阿姊,不忍我伤怀。”
从前他以为知己当如伯牙子期,志不远不足以同路,才不高不足以同行,唯有懂他的济世教民的才华能力,懂他入世坐高台的空谷清白之心,才当得起知己二字。
时至今日,他才从高台之上跌进这动乱浩劫中,真正地踩在了地上。
袁从简依旧跪在那里,嘴角的血渍犹在,却并不狼狈。
“卫阿姊,从简平素从不说虚言,两姓盟约,不论生死,我都以性命相托。”
卫亦舒看着他,缓声道“我知道。”
因为知道,所以想为斯渺留一条退路,不论她是生是死,他身边都有人可以宽慰抒怀。
她将心偏在了斯越的身上,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对不起斯渺。
袁从筹袁从筹一同葬在了山上,是日放晴,万里无云,晴空如洗。
卫亦舒恍惚间好似听到了斯越喊她去摘青梅。
她病得突然却又不意外。
袁从简站在她院子里,听着她咳嗽的声音,忽然想起了去岁时在卫家与她吃茶的事。
站得久了,神思也不受控制的落在了树梢上。
袁从管进来时,正看见他清瘦的背影,眼眶一红的刹那,袁从简伸手折了枝红梅。
“阿兄……”
卫亦舒发烧烧得神志不清,迷蒙间觉察有人在给自己擦脸,像是如意,又像是小红,她一时陷在梦里,不记得往昔的事。
“如意……”
她喊了这一声,心口突然疼得有些喘不过气。
袁从管轻轻替她擦着,听她这一声,也只是应着。
袁从简坐在外间静静听着,忽然便觉得水格外苦涩起来。
“阿兄,阿姊……往后要留在江全吗?”
她并不知道其中种种,却从没有细问过卫阿姊与阿兄之间的事。
袁从简放了茶盏,隔着珠帘看向她,缓声道“我欲与阿姊成婚,圣人已为我们定了婚期。”
袁从管一时无话,低着头不知想什么。
半晌,才道“阿兄,那我先回去了。”
无人为了这场婚事而欢喜。
她从前提及婚事,也只敢悄悄的,羞怯小声同密友提起。
也曾想着,自己的嫂嫂那样多,她往后要收许多的礼物。
却独独没有想过,卫阿姊与阿兄的婚事定在了这个并不合宜的关头。
卫亦舒再醒,已经将近年关了。
今年不同往年的是,圣人即位于春和殿,特许袁家,卢家,南安郡王府等去京安伴驾。
就连她与袁从简的婚事,也是圣人亲自选的日子。
这实在是极大的恩宠了。
她咳嗽得厉害,袁从简便找了上好的虎皮扑在车里,又带了一车的炭。
“阿姊再好些,我叫他们把帘子打开。”
他这不过是哄她的话,却难得让她生了两分期盼的心。
朝暮不见天日,时间久了,她的脸色越发惨白。
快到宛南时,袁从简才松了口。
“斯渺在十里亭等着阿姊。”
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天子赐婚,没道理他这个亲弟弟不知道阿姊去江全养病去了的。
卫亦舒勉力坐着,想了许多,又好似什么都没想。
袁从简以为她不会开口时,才听她道“我知道了。”
还未到地方,就见一行人骑马过来,为首的正是卫斯渺。
刚一下马,他便扔了缰绳匆匆见过了袁清素,然后直奔着卫亦舒的马车而来。
“阿姊!”
卫亦舒蘧然滚下泪,指甲下意识扣进了掌心。
卫斯渺连请安都忘了,就这么直接推开车门,见到她时,几乎立刻就红了眼,怔怔地看了许久。
袁从简有心让他们见一面,便先行带着人往前慢慢走。
他们离开了,卫斯渺便没有顾及的上了车,见到她的脚,不知想到什么,脸色便白了。
不过半载没见,他仿佛变了许多。
卫斯渺又看向她的脸,轻声道“阿姊,对不起,是我不好。”
“阿姊……”
他从收到信,到今天,几乎是几夜都不曾合眼。
可是真的见到了,他又退缩起来。
他不敢去问,问她这段时间里发生过什么。
“我一切都好,你放心。”
这一句说完,卫斯渺便上了车跪在她面前,欠身抱住了她的腰。
“阿姊,我以为连你也不要我了。”
卫亦舒低头看着他,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你已经这样大了,怎么还哭鼻子?”
卫斯渺攥着她的手,哭得更厉害了些。
袁从简遥遥乘坐在马上,袁从管看了片刻,才道“阿兄,卫家阿兄看起来很不好。”
她见过卫家两个阿兄,一动一静,秉性全然不同,却都是极稳重的人。
这样一个人,见到了姊姊,也会慌慌张张到这个地步,也会哭得这样厉害。
她的阿兄濒死之际,会不会也哭着想喊一声阿耶,喊一声母亲,亦或是喊一声阿兄。
袁从简没有说话。
到了宛南,卫斯渺一路将她背进了卫家。
临到门前,两只狼挣脱了绳索,扒着她的腿跳得欢快。
卫斯渺伸脚踹了几脚,不耐道“你们都没洗澡,过来做什么。”
说是这样说 还是从她腿弯里伸手把绳索牵住了。
他背着阿姊,牵着保护她的小狼。
“阿姊,阿兄也在回家的路上了。”
“我跟随太子,赚了功勋,已经上书为阿姊求了诰命。”
“圣人封我为长信侯,阿姊,以后再没有人敢欺负我们了。”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甚至说了以后请命去西北戍边的想法。
“斯渺,知道你很好,我就放心了。”
卫斯渺一时住了脚。
又很快抬脚往里面去。
卫亦舒抬起头看向屋檐间的灯笼,竟恍惚有了隔世之感。
她好似从来没有哪一日将觉得这里亲切过,熟悉过,唯有今日,她才有了片刻久违的安宁。
院子里的花草树木,藤椅花架,乃至于廊下的一株肆意生长的野枸杞都没有挪过位置。
“阿姊,阿兄很快就会回来的。”
也不等她回应,他就转身招了招手,很快就有四个婢女过来请安。
她低头看了看,只觉得眼熟,卫斯渺坐在她身旁,替她捂着轻裘,一面道“你去把屋里的投壶拿出来。”
卫亦舒下意识看了过去,却只是一个清瘦瓜子脸的婢女,眉眼恭顺,举止间像极了如意。
“你叫什么?”
她的声音轻柔,与卫斯渺的冷硬对比太强烈,婢女壮着胆子微微抬了些头回了声丹竹。
卫亦舒又看了她片刻,察觉她的不安,便不再为难她。
“斯渺,我累得很。”
卫斯渺连忙道“我背阿姊进去。”
袁从简依旧住在之前过来时的院子里,房内的残棋依旧,他坐在棋局前许久,方才拣了颗棋放上去。
“三郎,你赢了。”
他坐在窗下,外面雪色茫茫,寂静清寒,半窗中回应的不过是凛冽的寒风。
卫亦舒晚间醒的时候,外间的灯火已经点上了,一个身影侧坐在那,隔着幔帐与珠帘,她不大看得清,只觉得熟悉。
昏沉半晌,她才记起来,她回来了。
“扶我起来。”
丹竹连忙应了,卫亦舒无意抬头的刹那,看见昏暗的烛火下的侧颜,仿佛被一根无形的利剑刺在了心口。
等她穿戴好了,卫斯渺已经觉察了,端了洗脸的盆进来,半跪在她面前给她擦脸。
“阿姊,等阿兄回来了,我们再也不用分开了。”
卫亦舒低头看着他,看着他消瘦坚毅的面容,伸手抚在他脸上。
“斯渺,你一定吃了许多苦头。”
卫斯渺握紧了她的手,笑了笑,双眸灿若星辰,“所以阿姊要补偿我,要多给我做两件新衣裳。”
卫亦舒抬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脸,“你总是得寸进尺。”
卫斯渺心中那口气便一点一点的吐了出来。
那些裹挟着后悔,惊惧,惶然不安的情绪,在此时此刻真真切切地对话中得以暂时的消弭。
“我饿了,阿姊好了么?”
说完就背过身蹲在她面前,“我背阿姊出去。”
卫亦舒倾身趴在他背上,轻声道“我罚你们跪在祠堂的时候,你还刚刚到我的肩,现在你已经能背起阿姊了。”
卫斯渺一只手固着她,一手拨开珠帘,“阿姊却越来越轻了。”
卫亦舒嗯了一声。
他们要去京安面圣,不能多做停留,隔日便起身了。
只是这次卫斯渺便将她安顿在了卫家的马车上,然后充当起了马夫给她驭马。
袁夫人先前跟随袁清素来到京安事主,听闻袁从筹的噩耗,便一病不起,留在了京安白鹤观。
卫亦舒听着斯渺与她讲的这些,视线越过重重人影,落在了骑着马的袁从简身上。
除去长子,没有父母给儿子戴孝的,也没有长兄给弟弟戴孝的。
他身上却早已换上了棉麻素衣,只外面依旧穿着白色的轻裘遮掩。
爱重之心,非亲近之人不能体会。
两家的车队,却只听得到马蹄声,车轮声,脚步声,无一人开口。
赶到京安时已经天黑了,晦明之际,她第二次看见了那条被她听错名字的河。
黄泉河。
一行人没有停留,径直往城内去,比起之前的‘安检’,这一次盘查的更严密些。
除去三队人马盘查,还会拉来几条狼狗过来巡视。
不多时,就有几个人急匆匆地过来,先是与袁家父子说了些什么,然后又来到了卫斯渺这里。
卫斯渺随手便将车门关上了。
“侯爷稍等片刻,小人即刻叫人放行。”
“不必,我阿姊大病未愈,你叫几个手脚轻快麻利的来。”
卫亦舒听得对方连声说了是,很快就有四个穿着禁军侍卫服的女子过来。
行过礼,便有一人上了马车。
仔仔细细检查过马车上所有的角落,便看向了卫亦舒。
“女郎,属下冒犯了。”
说罢,就伸手在她衣袖裙摆间摸索了片刻。
“女郎的腿脚不便么?”
卫亦舒还未答话,外面就有人呵斥道“检查完了,还不下来!”
女子迟疑稍许,还是下去了。
“你脑子做什么用的?方才我还提醒你检查完了就下来回话,谁叫你去问话的?”
“若不是眼下城防,要你们这些女人过来有用……”
后面无非是些诘问她的话。
卫亦舒听得刺耳,便开口道“这不过是她的分内之事,长官不必如此苛责。”
外面的人便道“还不多谢女郎?”
卫亦舒便不再多言。
直到他们进了京安城内,卫亦舒才道“我记得从前他们隶属禁军司下,不是上下级。”
“阿姊不要想这些。”
许是觉得自己的话太过于冷硬,他又道“如今禁军被圣人重新整饬,其中内情,我并不知晓。”
她还未答话,他便打开门,钻进一个脑袋来,可怜巴巴的瞧着他。
她一时失笑,“你这又是做什么,他们叫你侯爷,你还这么孩子气。”
见她展颜,卫斯渺便跟着笑。
到了京安北门,那里早已经有人等着了,袁从简也下了马,正与人说着话。
见他们来了,男子即刻换上了笑颜快步过来,“竹如竹如,你叫我好等!”
卫亦舒被他从车上背下来,放在了车椅上,由人推着。
卫斯渺稍稍侧身,卫亦舒便露在了人前。
男子先是诧异,很快又回过神,重新看向了卫斯渺。
“圣人催促你几次,终于叫我等到你了。”
卫亦舒依稀记得,他是卫斯渺从前的好友。
卫斯渺见了他,方才扯了两分笑意出来,“阿姊行走不便,所以晚了些。”
男子道“既然到了,就随我等去面圣罢,恰好与明仪兄一道。”
袁清素由刺史上迁为荣国公,另有宫中车驾接走了。
男子说罢,便看向卫亦舒,“今上欲表彰几位贵女,卫女郎亦在其中,请女郎随我一同进宫。”
卫亦舒虽然早有预料,却还是诧异了片刻。
袁清素这样的重臣进京,必定是要君臣会谈的,加上袁从简这样的新晋年轻子弟,少不得要见上一面,怎么抽得出时间见她们。
正想着,男子就已经离开了。
袁从简过来与他们同行,见她思忖着,便道“如今诸事繁杂,圣人未必会亲自见过阿姊。”
“原来如此。”
她说得不甚在意,袁从简便不再多言。
果然,进了宫,她就被宫人用马车从另一道门带进去了,除了她,还有七八辆马车在前面。
她匆匆看过两眼便倚在车壁上出神。
只听得到外面宫人的声音换了一波又一波,门开了一道又一道。
泛着陈朱色的宫门被两个宫人推开时发出闷闷的吱呀声,让沉闷死寂的宫院平白添了几分阴森来。
她一时恍惚,不防车门被突然推开,外面两个年长的宫人低眉顺眼道“贵女请移步。”
卫亦舒慢慢起身,撑着车壁往外挪。
挪到外面时,才被两个宫人扶下来,送到了轮椅上。
她来时最后一个,到的时候也依旧是最后一个。
到了太后这里时,外面已经站立着七个模样姣好的少女。
见了她,都一时停住了话头,好奇的看了过来。
直到她走近了,卢昭昭欢喜道“卫阿姊?”
卫亦舒抬头看过去,见是她,下意识便扯出了些许笑意。
“卢女郎。”
卢昭昭从女孩儿堆里出来,看了又看,“我听说你旧疾复发,没想到这么严重。”
说完便转头道“卫阿姊就是长信侯的长姊了。”
几个女孩儿听见这个名字,都像是松了口气般,虽然仍是好奇,却不再盯着她的脚看。
正热闹着,几个宦官请她们进去。
到了内殿,卫亦舒本欲起身,却被一个宦官拦住了,“卫女郎不良于行,太后特许免了你的礼。”
卫亦舒便不再勉强,口头上说了句请安的话算是应付过去了。
内殿中燃着香,厚重的熏香下夹杂着药味,幽静中又裹挟着几个宦官的目光,让这几个年纪并不大的女孩儿更加不安起来。
正想着,太后便被搀扶着出来了。
面容温婉,然而倦怠之色浓重,她不曾言语,只将几个女孩儿扫视了一遍。
“起来罢。”
众人拘谨着入座,太后也只说了些她们父兄的政绩,言语间甚是褒奖,不过褒奖之余,又添了两句训诫。
茶水更换了两盏后,太后便摆摆手,示意众人离开。
卫亦舒行动不便,便落在了最后,正要走,忽然听到外间有宦官进来奉旨请安。
太后眉头微蹙,目光落在了卫亦舒身上,又很快移开了。
“陛下国事繁杂,不必理会华熙的话。”
宦官看了一眼内殿,确认无外人停留,方才道“圣人命奴婢请太后安,二则长信侯此次有大功,上书为长姊求诰命。”
太后微微点头,“此事陛下已经同我说过了。”
宦官又道“圣人有几句话要问卫家女。”
太后看向一旁搀扶着她的女子,“现如今百废待兴,你该懂事些。”
华熙委屈道“母后,我怎么敢这个时候去叨扰阿兄。”
此刻圣人要人,太后也不欲细问,只摆摆手,起身走了。
宦官这才向卫亦舒微微欠身,“卫女郎请随我来。”
说着就已经动手将她往外推了。
卫亦舒蘧然不安起来。
脑中响起的,却是沈素洁的声音。
她的直觉总是准的。
经过长长的禁军仪仗,她被推到了到了春和殿,还未进去,便一眼看见了殿中跪着的人。
素白的中衣上满是受过刑罚留下的血痕,一道一道,从肩膀到肩背,血迹仍然往外浸着。
她停顿得太过异常,在这样森严的宫闱中更是醒目。
“卫女郎,请圣人安。”
宦官悄声提醒她,微微用了些力气便将她扶了起来。
卫亦舒下意识抬头看向高位上的人,黑色的常衣上滚着金丝绣的龙纹,再往上,便是一张艳过牡丹压过海棠的盛颜。
凤眸中裹挟着寒意,只一眼,便叫她立刻从容貌的冲击中拉出了神思。
她勉力撑着进了殿,然后恭敬地跪在地上请安,直到冰凉的地砖将她的腿骨冻得发疼,才听到一声起。
公孙卞真打量着她,看见沈素洁巍然不动,笑意更深了些,只是显得愈发的薄凉。
“你就是卫氏女?”
卫亦舒抬起头,垂着眼眸回了声是。
公孙卞真不再开口,一旁的京兆尹向他行完礼,方才走到她面前。
“圣人着人审问逆党,却搜出了一样东西。”
这样的问话,这样的场合,还能是什么呢。
“一张签着宛南卫家与逆党沈素洁姓名出身的婚书。”
卫亦舒慢慢抬起眼,看向这个存在于这个世界中心的男主。
假使她谨慎,她不该这样大胆的窥视圣颜。
假使她畏死,她应该立刻否认这张纸的真实性。
公孙卞真如果真的怀疑卫家参与谋逆,不会私底下将她带过来与沈素洁对峙。
他并不需要让她现在死。
“我且问你,这一纸婚书,是真是假?”
卫亦舒心中竟有尘埃落定的宿命感。
她挣扎得太久,也在这一段时日的回避否认中痛苦压抑倒了极点。
“是真。”
公孙卞真微微抬眸,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道“若非你是竹如的阿姊,是明仪的妻,是于朕有恩义在前的先长信侯之女,这一句真足以要了你的性命。”
卫亦舒没有说话。
京兆尹确认公孙卞真没有要说的话才继续问道“婚书,是你亲自签下的吗?”
断案从不是天子要做的事,只是他如今需要左膀右臂,需要卫竹如这样的能臣,需要袁家卢家这样的股肱之臣,不得不亲自将这件事了结在此地。
卫亦舒知道,只要自己说一句不是,外面的宦官就会适时进来,然后出宫,与袁从简成婚。
可她太了解沈素洁,了解他的自我,了解他是一个多么偏执的人。
她沉默得太久,答案也在无言中说出了口。
京兆尹一时觉得她蠢笨,忙意有所指道“可是罪臣沈素洁逼迫你签下的?”
卫亦舒攥着袖子,才要开口,就听沈素洁嘶哑的声音“她确为我强行逼迫签下这一纸婚书。”
她一时惊诧,侧头看着他。
沈素洁脸上还有刺字,鲜血淋漓,将他姣好的容貌毁得干干净净。
即便这样狼狈,他也依旧不徐不缓,语气悠然。
“我于三月设计,将她掳去了沈家幽禁,以刑罚逼迫她签下婚书。”
“太子殿下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何等的嚣张,又是何等的张狂。
公孙卞真微微抬手,阻住了要开口呵斥的京兆尹。
笑盈盈地望着他“我叫人用尽刑罚,你不肯开口吐出一个字,现在却肯认罪,难得。”
沈素洁笑了笑,微微挪了下身子,想像素日那样正坐着,只是他髌骨被剜,稍稍一动,便是钻心的疼痛,更遑论谈什么正坐。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即便是殿下将天大的罪行安在我身上,某,也应得起。”
公孙卞真看了他许久,方才道“你以天子不仁来煽动人心,你不怕我给你定罪。”
他已然胜了,却无法叫史官将天子逼奸臣妇德行尽失以至于天下大乱的事实抹去。
沈素洁是德智无双的孝子,为了平母亲承受的屈辱,屈身事逆主,虽死犹有烈骨。
他谋逆是情有可原,他忠心是臣子本分。
他有错,世人却只记得他的孝,他的忠,记得的是天子的荒谬无德,天子的逼良为奸。
公孙芳和固然可以死,沈素洁固然可以死,可天家的威严与颜面不能死。
“倘若叫你以奸污贵女的罪名处死,沈素洁,往后百年,千年,沈字都会钉死在耻辱之上。”
一个性情高雅,声名在外的君子,一个连中三元,闻名天下的才子,却以最为人不齿的罪名所累。
沈素洁敛了笑意,抬头看了他许久。
公孙卞真也这么看着他。
“沈式安,你认罪么?”
他向来攻心为上,诡计阴谋不胜枚举。
却在今日甘愿跳进这个深井之中。
沈素洁的背微微弯下来,垂下眼眸道“罪臣自然是认罪的。”
卫亦舒至此才明白公孙卞真的用心。
她仰头看向他,阳光自外泄进来,叫他的面容格外的模糊。
公孙卞真并没有看她,只是看着外间刺目的阳光。
“朕要你游街之时,句陈罪行,向天下人告罪,向朕告罪。”
哪怕她早已厌恶透了这个荒谬的时代,却仍然在此时此刻生出了一股恶心来。
沈素洁侧目看向她,口中却问着自己的结局。
”圣人想要如何处置我?”
卫亦舒紧紧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许怨恨的情绪来。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凌迟处死。”
沈素洁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对着她惊诧而睁大的双眼,反而露出了些许笑意。
卫亦舒指尖微微发颤,在他转身之际,叩首叫住了他,“圣人。”
公孙卞真微微低头,辨不清情绪,“卫氏女,你该想想替你求诰命的阿弟,求你为妻的袁从简。”
卫亦舒一字一句道“妾想向圣人求一份恩典。”
“妾想向圣人求一杯鸩酒。”
公孙卞真只垂眸看着她,她亦跪在那里,恭顺地等着他的回复。
京兆尹适时上前,开口道“圣人确实不宜用重刑惩治皇族与士族。”
哪怕燕王谋反,也始终是先皇的子嗣,沈素洁等人,也始终是先皇点恩科的学生。
刑不上大夫,自古如此。
殿内一时静谧。
过了许久,方才听到公孙卞真的声音。
“这就是你们想出来的劝谏之策?”
他的语气淡淡,半分情绪不露,却只叫人心头猛跳,局促不安。
“袁从简呢?”
京兆尹松了口气,“都已在外面等着了,只等圣人传唤。”
卫亦舒被宦官再次送了出去,却并没有直接出宫,而是上了马车,穿过宫墙来到了另一处。
“这是羁押罪人沈素洁的地方。”
她打开车门,入目便是一个年少瘦弱的宦官跪在地上,便移目看向送自己过来的宫人“拿马凳来。”
出门时尚有暖阳,此刻天已经阴沉了,还夹杂着霏霏淫雨,袁从简撑着伞过来扶她,“我背阿姊吧。”
卫亦舒没有矜持,跪完了太后,跪公孙卞真,她的膝盖现在疼得如同蚂蚁啃食一般。
袁从简将她背好,一手撑着伞,一手扶着她,“卫阿姊没有想问我的吗?”
比如为什么公孙卞真突然要见她,比如比如公孙卞真口中的劝谏之策。
她倚着他,他背着她,添上忠孝卫氏女,守信袁家郎,情谊甚笃天作之合的传闻,他们不该是这样的平和。
“我不介意。”
利用一次和利用两次三次,并没有什么区别。
况且,能够亲手杀他,也是给小红,福宝,如意的交待。
袁从简却觉得胸口好似突然被利剑穿透了一般。
“从简,斯渺性格桀骜,秉性刚烈,却最是重情重义。”
“我亏欠他许多,实在还不了了,你看在两姓姻亲,合作一场的份上,多宽慰他。”
袁从简捏紧了伞,低低应了。
离幽禁的屋子还有一段路,他走得也并不快,伞面之下,他听到她几不可闻的声音。
“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我的良善,我知道。”
她见到过真正的文明和平的社会,在那里生长了十八年,她有着平等自由的灵魂,有着对于生命的尊重渴望。
她知道作为人,应该是什么模样。
假如她是卫亦舒,没有这些记忆,她也许不会反抗这一场两姓婚姻,她不会在意舞姬会不会死,不在意青衣能不能拿来送人,不在意春女为什么不愿意嫁人,不在意那些被当做靶子死在鹿灵的百姓。
不会记得为她死了的小红福宝,还有那个漂亮姑娘如意,不会记得用性命将她送走的许至越,不记得宁死不降的沈玉荷。
不记得袁从筹,不记得袁从筹。
不记得那些她认识的,不认识的死了的人。
她应当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
在现代社会的每个人都拥有的善良,在这个荒谬吃人的时代里,却是她原生的罪过,与造就她所有痛苦的来源。
“我知道怎么做最好的宣纸,怎么做肥皂,怎么做火药,怎么提取更纯更多的颜色……”
她的声音忽高忽低,他并不能将全部听得真切,却也听了许多。
“可我不想给你们。”
她死在了高考后,那应该是她读书最猛最用力的时候了。
唐诗宋词,她能背三百多句。
三十六计她能背出十六计。
一开始是她的谨慎小心,后来,她看到这个时代的真面目时,一点都不想拿出来了。
不配的,一点都不配。
就连卫朝安,也是出于痛恨,出于想要加快时代发展、朝代更迭做出的决策。
“卫阿姊,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不喜呢?”
她不欲说下去,铁门一打开,里面的血腥味便铺面而来。
沈素洁跪坐在那里,面前还有一杯温水,在这寒气逼人的铁笼之中,平白添了两分暖意。
他似是早有预料,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等着他们。
只是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看见她踉跄着下地时,慢慢垂下了眼帘。
他们一来,守门的人就都自觉的退出去了。
三人相向而坐,寂寞无声。
“我初见阿姊时,也是在吃茶。”
他嘴角依旧噙着笑,温和从容,与从前那个沈素洁并无二致。
卫亦舒看着他脸上的刺字,忽然道“你记得许至越吗?”
沈素洁轻轻叹着,抬起眼眸,柔声道“我不记得了。”
“阿姊也忘了吧。”
“狱中二十日,恍惚已百年。我与阿姊,原来只做了半载夫妻。”
他不后悔自己起兵,只后悔那一箭没有再用力些。
后悔没有将她留在身边,一同赴死。
他终究不是什么胸怀坦荡的君子。
“阿姊,假如我们一同赴死,来世,我们便能早做夫妻。”
“沈素洁,你没有将如意送走,那团圆呢与梁成碧呢?”
沈素洁看着她,看了片刻方才侧头看向袁从简,“今日赴死,劳烦明仪替我叫盆水来。”
袁从简看向她,却只看见她目不转睛盯着对方,便起身离开了。
等他走了,沈素洁方才卸了力一般撑在桌案上,低低喘着气,像是隐忍到了极点。
缓了许久,他的脸色才好看了些。
继而抬头,眼中的情意几乎是毫不掩饰的向她投过来。
“阿姊,叫我一声式安罢。”
卫亦舒没有说话,他便越过桌案,欠身过来,用力握住她的手,像是倾身将她拢在怀中。
“阿姊,梁成碧很聪明,她早带着团圆走了。”
见她眉眼松动放心了,他便伸手抚在她的眉眼上,像是不舍,又像是想要看在心里。
“阿姊,叫我一声式安,好不好?”
说完,就将桌上的茶盏放在她手里。
“阿姊,你连一个奴婢都会怜悯,也怜悯一次我。”
卫亦舒心中慢慢升起一股无言的痛楚来。
沈素洁就着她的手,将茶盏递到了嘴边,目光却始终落在她的脸上。
她想了许久,想要杀了他,可是真的看着他把刀放在手里时,下意识就想退缩。
沈素洁攥紧了她的手,仰头将水喝尽了。
“沈素洁,你放手。”
他似乎很为她的慌乱而开心,哪怕明知她只是第一次杀人而恐惧,却依然觉得欢喜。
“阿姊,别怕。”
他想安抚她,叫她不必这样惊惧。
可是真要开口,腹内的疼痛却让他喘不过气,堪堪勾着背才能将痛楚缓解片刻。
卫亦舒看着他额上的青筋,下意识去手中的茶盏,蘧然一松,扔在了地上。
沈素洁慢慢移向她,握住她的手,试图以此缓解,“阿姊,我们念过婚书,生生世世都是夫妻。”
卫亦舒颤着身子看着他,却被他紧紧抱住了。
“阿姊,叫我一声,好不好?”
卫亦舒喉头好似哽着石头一般,“式安……”
沈素洁勉力扯了些笑。
“当日你是不是也这样疼?”
卫亦舒眼前忽然模糊起来,只看得他大口大口涌出来的鲜红刺目的血。
他没了力气,一点一点从她肩头上滑下来,然后倒在她膝盖上,口中仍然吐着血。
粘稠的血水沿着他的耳朵往后浸在她的衣裙上。
卫亦舒耳边便只剩他喊她阿姊的声音。
袁从简站在牢房外,隔着栅栏看着她。
卫亦舒张了张口,想要扯些大仇得报的笑意来,最终也只是怔怔的看着他无声的哭。
“我杀人了。”
沈素洁恍惚间听到这一句,想要开口安抚她,却只能被口中一口一口的血水堵在心里。
直到他吐得没有课可吐的了,合上了眼。
卫亦舒看了许久,方才推开他,踉跄着想要起身,挣扎了许久,却因为疼痛失力跌在他身旁。
袁从简轻轻将她扶起来,身后的两个宦官进来检查着尸身。
她侧目看向来时的路,忽然道“从简,又要下雪了。”
袁从简搀扶着她往外走,出门时,外面的宦官正等在那里。
见了她,方才拿了托盘来。
“这些都是罪人沈素洁的东西,圣人说都交由您处置了。”
袁从简伸手接了,呈到她面前。
上面放着一方沾满了血的帕子,一串被血水泡烂了看不清材质的手串,一张占着斑斑点点血迹的婚书。
袁从简看了许久,方才看向她。
“阿姊?”
卫亦舒伸手拿了,推开他,一步一步往一旁的火架子去。
然后一并扔了进去。
火苗霎时间吞噬了物事,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她看了片刻,才转身往马车去。
袁从简静静跟在她后面,看着她艰难的一步一步往车那边挪。
等到了车上,她就用狐裘毛毯裹住了自己。
连指尖都在打颤。
袁从简坐在一旁,伸手将她身上的毛毯掖了掖,柔声道“阿姊睡一觉就好了。”
卫亦舒闭上眼,鼻尖仍然还能嗅到沈素洁身上那股冷香和铁锈味。
“西北城防已开,松茂应当在回宛南的路上。”
他本意希望她能有一丝半点的寄托。
卫亦舒捂住耳朵,“不要说了。”
袁从简便不再开口。
公孙卞真最终还是没有让他们游街示众,句陈罪行,而是在春和殿外赐下鸩酒。
然后将他们的尸身葬在京安城外一处山上,并赐名为望春山。
自此,燕王谋反一案彻底了结。
卫亦舒与袁从简的婚事也直接在京安由礼部督办,除夕前日,卫亦舒穿上了婚服。
是夜,外面君臣同乐,内室里花烛燃不尽。
卫亦舒与袁从简走完繁琐的程序,坐在喜床上,看着香案上摆着的瓜果,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吵嚷。
她放了手中的扇子,奴婢本欲拦她,却又想到什么,没有开口。
卫亦舒走到门前,才打开门,就看见袁从简被卫斯渺揪住了衣领,双目赤红,像是要动手打人。
旁边的两个人则有些尴尬的说着喜庆话周全。
“你凭什么娶我阿姊!”
袁从简并不解释,由着他质问,脸上仍是挂着笑意。
好似真的是舅婿之间的玩笑话。
卫亦舒叹了口气,走上前道“斯渺,怎么吃了这么多酒?”
卫斯渺一听见她的声音,便怔怔的松了手,继而踉跄着往她这边来,双目一红,委屈至极,“阿姊,你不要我们了。”
卫亦舒心中一软,伸手将他的衣物整了整,“何曾不要你们?”
“就是不要了。”
他说得委屈,声音也哽咽着。
见他们夫妇二人站在一起哄这个新晋小侯爷,两个宾客便适时说些玩笑话。
“明仪啊明仪,你可要好好吃上三杯给侯爷赔罪了。”
袁从简站到她身旁,搀扶着卫斯渺,侧目道“阿姊先回去休息,我来安顿竹如。”
卫亦舒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柔声道“你先回去。”
等她走了,两个宾客才算是松了口气。
新婚之喜,圣人刚走,真闹出什么来,倒是要命。
“明仪,你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小舅子质问郎君凭什么的,普天下也只有袁从简了。
袁从简看着已然昏睡过去的人,失笑道“那还快替我扶着他。”
两个边笑边将卫斯渺接过去了。
等到入喜房的时辰,袁从简才得以脱身进来,彼时她正坐在床上灯下休憩。
“阿姊。”
他轻声喊了两声,见她不应,便坐在她身旁,伸手取她发间的簪钗。
见他动作轻,过来侍奉的奴婢便笑“新妇与郎君好生恩爱。”
这一句惊醒了卫亦舒。
她尚未从梦中回过神,一时有些怔愣,袁从简便住了动作,拿了水给她“阿姊晚间吃得不多,要不要再吃些。”
卫亦舒缓过神,便摇摇头,“不必了,我就是困了。”
袁从简便点点头,示意奴婢来替她卸妆更衣。
他自己亦是起身离开了。
等她梳洗好了,睡意却散了个干净。
袁从简换了衣服过来,手中还拿着一卷书,“阿姊睡不着么?”
说着便将书递给她。
屋内还有几个婢女侍候着,见他们新婚夫妇不行周公之礼,反而看起书来,只觉得怪异得很。
卫亦舒看不下去,翻了两页就将书搁在了一旁。
“你们出去吧。”
等人走了,她才道“当初,你见过了沈素洁,才知道我在哪的,是不是?”
彼时四处动乱,一支一支的军队四处奔忙,他恰恰好带着两只狼,恰恰寻到了她。
袁从简从未想过隐瞒。
“当初我苦寻二郎三郎的尸身,当时正好生擒沈素洁。”
“他告诉我你的所在,并要我对外宣称你在江全养病。”
卫亦舒默然许久。
袁从简隐瞒在心中许久,今时今日,也终究算是彻底了结。
“他告诉我如何掳走你……又是如何逼迫你与他结尾夫妻。”
幽禁不成,便断水绝食,再不成,便下药控制。
他不知道她如何熬过这段时日,所以从不曾主动提及这些过往。
“他要我护送你前回到宛南。”
卫亦舒心中的疑惑在此刻寻到了结果。
“我知道阿姊希望他死,却并不希望他受酷刑折磨而死。”
所以才将迟迟不肯松口的沈素洁送到了她面前。
“他不愿认罪,天长日久,只会叫余孽更加猖狂。”
“我知道了。”
“阿姊不知道。”
袁从简极力想要将心中的戾气压抑下去,却没有用。
一点用都没有。
他委实是一个伪君子。
“是我同圣人说,假使他不松口,便将他当做沈家的祸首。”
“我要他认罪,他认罪才对得起二郎三郎,对得起曾祖王父。”
“所以不是阿姊杀了他,是我杀了他。”
卫亦舒轻轻叹了口气,“他奸污我是事实,我从来没有想过名节可能会就此受损而看不起你。”
谋逆罪,叛国罪,奸污罪,有什么区别呢。
同样都该死。
她是受害者,为什么要因为受到奸污而觉得卫家的名声被玷污,为什么要因此自责。
“他是害怕被后人指摘,还是害怕我被人看不起,都不会阻碍我想他去死的决心。”
“我只是害怕、恐惧我居然也会杀人了。”
袁从简默然良久,才哑声道“所以我才想让阿姊知道。”
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素洁不是什么温文尔雅的好人,他也不是什么高风亮节的君子。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自惭形秽的一日。
“袁从简,是人就会有私心,千百年来,也不过一个孔圣人。”
她说得平静淡然,可袁从简并没有得到半点解脱。
从沈素洁一事到现在,他日日等着她的质问,等着她来责骂一句。
直到今日她主动开口,却好似又添上了一道枷锁。
“我只是觉得,配不上阿姊。”
他的利用算计,在她的洞悉坦然面前低到了尘埃里。
他从不说假话,他当真是……倾心于她。
“从简,你身上已然背了重任,何必让自己为难。”
她知道幸存者者的艰难,所以格外希望他能解脱。
袁从简看着她清凌凌的双眸,许久才道“我知道了。”
她在京安过完了年,袁夫人也身体好转了许多,在新婚第三日就被袁从简接回来了。
这终究是一场政治婚姻,哪怕袁家的主母不在,这场婚礼也办了。
袁夫人进来许久,只拉着她上上下下的看,见她眉宇间的病气,便叹了口气,“委屈你了。”
袁家上下都知道她为什么与袁从简成婚,所以从未在她面前谈起私事。
途径宛南时,袁夫人便托病在宛南小住。
袁从简每日早间去给袁夫人侍奉汤药,吃过早膳便去卫家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