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十几日的阴雨连绵过后,终于拨云见了日。
渔女们不约而同的戴上了笠帽,走出家门,聚在晾晒场上一边聊天一边往架子杆子上挂鱼虾。
姗姗来迟的郑海妹挑着扁担,走到自家的一片架子处时,见着傅盼儿已经忙活起来了,热情的同她招呼。
“盼儿阿妹,来这么早哦!”
在琼州生活了几年了,傅盼儿的肤色在一众当地渔女中仍算得上是最白皙的,抹了抹脸上的汗水,笑着应了声。
“阿姐。看看我这次腌的还行不?”
郑海妹抓了条鱼闻了闻又尝了尝咸淡,笑着夸赞。
“行咯行咯,阿妹手巧,腌得比我都好了。”
“上次你教我腌的鸭蛋,个个都冒油哩,你阿哥一口气吃了三个!”
傅盼儿被热气烘得红扑扑的脸蛋上漾起笑意。
“阿姐要是觉得那鸭蛋好吃,不如我多做一些,阿姐拿到集市上卖了,抵我今年的房钱。”
郑海妹哎呀一声:“你这几年帮我和你阿哥干了那么多活儿,什么房不房钱的,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你就踏实住着,以后不许再提钱了,多伤感情。”
傅盼儿只浅笑着低头干活,不再话语。
日头偏西后,郑海妹直了直腰,招呼傅盼儿回去。
两家离得不远,郑海妹送傅盼儿到了家门口,抻着脖子往院里看了一眼。
小院被她收拾得很规整,傅盼儿她爹是木匠,房屋有破损的地方也都被她修葺好了,郑海妹当时还啧啧称奇,这木工活傅盼儿干得比自家男人还利索。
许是听见了解门栓的响动,牛棚里传来铁链在地面上拖行的声音,紧接着传来急促的两声呼唤。
“盼……盼……”牛棚里探出个男人的头,他头发梳得还算整齐,身上有些尘土,口边挂着条涎水。
双目无神的眼睛在看见傅盼儿的一瞬像是有了些波动,嗓子里发出些含糊不清的叫声,依稀能听出来叫的是傅盼儿的名字。
郑海妹襟了襟鼻子,拉住傅盼儿要推门的手。
“阿妹,这傻子,你就这么一直养着啊?耽误给你说亲啊,你阿哥一起出海的……”
傅盼儿感激的冲郑海妹一笑。
“阿姐,我不想成亲。”
傅盼儿转头看了看奋力挣着锁链的景礼,眼神复杂。
“养着他也不碍事,只要是我给的,给什么吃什么,猪食狗食他也吃得。”
傅盼儿先是摸了摸院里养的黄狗,又把鸡鸭鹅赶回了笼,最后走到牛棚前时,才正眼看了看站在原地,双手不断捏皱衣摆的景礼。
“盼儿,摸摸。”
傅盼儿把手放到他头发上,像抚弄黄狗似的抚弄了两下,景礼脸上才有了笑容。
几年前她与景礼一同坠海,竟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她自小在京城长大,不会水,原本以为景礼一直养尊处优,定会与她一道葬身大海。
却不知文太后为打磨景礼心性,完全服从于她,又怕担上苛待皇子的罪责,就想出了水牢这么个落不下皮肉伤的阴损法子。
景礼每每犯了错,就要在宫人监视之下被关上一夜,时间久了,苦中作乐就学会了些凫水的本领。
当日两人一落入海中,就被汹涌的激流卷入了海里,傅盼儿昏沉中依稀记得,是景礼拖着她浮上了海面,抱住了棵浮木。
后来两人被渔民所救,再醒来就是在琼州一个渔村中了。
傅盼儿醒来后面对一群说着听不懂的方言的老乡,又看了看身旁为救自己而脱力昏迷不醒的景礼,流着泪狂笑了好一会儿。
后来郑海妹夫妇来了,乡亲们才得以与傅盼儿沟通。
郑海妹问及傅盼儿与身边男子关系时,傅盼儿只说她与此人不识,只是同坐一船而已,遭遇海寇举船被烧。
琼州自古即是贬谪流放之地,前朝曾有一位文采斐然的大官被贬来此地,获赦北还时死在了路上。
被贬琼州乃是仅次于满门抄斩轻一等的刑罚,世人皆道琼州是穷山恶水之地,可当傅盼儿亲身而至时,才发现这里竟似天上人间。
琼州岛茫茫隔绝于海外,相距京城千里,曾经闭塞落后,尚未开化,岛内有毒蛇猛兽,遍地瘴气疟疾。
但岛上并无明显四季之分,长年温热,气候宜人,海产丰富,百姓淳朴善良,热心好客,得知傅盼儿是落了海难,遭了海寇流落于此,帮了她许多。
自前朝那位官员被贬于此后,并未因为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而放荡。
他反倒开了学府,讲学育人,带领村民挖井造田,加上此前也有举家被贬于此的重臣家眷,后人代代延传,琼州近些年里也不似从前那般落后了。
郑海妹夫妇就是被贬官员流落于此的后代,虽然有些当地口音,却是会讲中原话的,帮着傅盼儿在此处落了脚。
后来傅盼儿听说景礼醒了,只是不知是撞了头还是呛了水,行动缓慢,痴傻乱语。
村中人不识得他身上那件已经被海水泡得快看不出花样的龙袍,一开始村长还养了他几日。
只是景礼整日乱跑,见了屋子就钻,像是在寻什么,扰得村长家不得安宁,也看他不住,景礼最后一次跑出门后便再没人去寻了。
景礼就这样像个野人似的在村子周围乱转,有可怜他的就在门前放一碗食糜,他便会如同狗一样伏在地上狼吞虎咽的吃尽,然后又念念叨叨的游荡去了。
两个月后,景礼晃荡到郑海妹匀给傅盼儿住的那间小院外时,已经彻底没了人样。
傅盼儿扫着院子,抬头就看见景礼蓬乱的头发,乌黑的脸,惟有一双眼睛闪动着莫名的光,口齿不清的叫了两声,盼儿。
傅盼儿收留了他,为了不叫他再去打扰当地居民,傅盼儿白日里出去做工时,夜里睡觉时会把他锁在牛棚里。
她每次出家门时,景礼都会和大黄狗一起发出不舍的呜咽声,好像生怕傅盼儿再丢下他一次。
带他去海边洗了干净,梳了头发,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忙的时候傅盼儿如果做了饭食会给他带一份,如果赶着出海帮工就把大黄的饭食分他一半,他也吃得喷香。
这日郑海妹风风火火的赶来傅盼儿家里,傅盼儿正坐在桌边缝衣裳。
大黄认得郑海妹,尾巴摇得卖力,景礼倒是一骨碌从他那张木床上爬了起来,瑟缩又坚定的冲屋里喊了一声。
“盼,盼……有人。”
傅盼儿起身迎来,郑海妹兴奋的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阿妹,有好事,你阿哥今日回来说,州府发了公文,下月朝廷要有不少东西运来,还有个叫啥青鸾的商船,以后定期会往来于中原与琼州。”
“你能回去了!”
傅盼儿愣了愣,轻飘飘的笑了笑。
“阿姐,我不回去。我家中已无亲人,回去作甚?我喜欢这里,只想在这好好过日子。”
郑海妹闻言心疼的握了握她的手。
“阿妹,你家里人……真全死在海上了?你个傻妹子,我们这里穷,有什么好?”
傅盼儿垂了垂眼,复又释然的勾了勾嘴角。
“还有一位兄长,只是多年未见,已不想再去扰他了。”
“而且……”傅盼儿看向牛棚中视线一直紧紧追随着她的景礼。
郑海妹嫌弃的看了景礼一眼,又转头劝道。
“管他做什么,你俩非亲非故的,你自己都够不容易了,还要管他死活么。”
傅盼儿笑着摇了摇头。
“也不算非亲非故……”
是孽缘,也是孽债。
“这不还有点用么,比大黄懂得看家。”
郑海妹心思单纯,只当傅盼儿是与她说笑,又说了一会子话就回家了。
郑海妹走后,傅盼儿走到牛棚前平静的看着他。
傅盼儿依旧娇小,景礼高她许多,可在她面前却如同个做错事的孩子,始终半垂着头偷瞄她。
忽然她幽幽开口:“你是万民咒骂的昏君,我是百官唾弃的妖妃,就连阎王爷都嫌你我脏地方,不肯收呢。”
傅盼儿把锁链解开,淡淡说道。
“去吧,把鸡笼扫一遍,扫完吃饭了。”
景礼捣蒜似的点头,与鸡笼里奋力啄着食盆的鸡很是相像。
傅盼儿搅着锅里的粥,看着景礼猫着高大的身子在鸡笼里笨拙的打扫。
村子里没有大夫,也不得而知他这痴傻的病是如何得的,还能不能好。
傅盼儿甚至不知道,他的痴傻是不是装出来的。
刚清醒的那时,她甚至有过再杀他一次的冲动。
可现在看他既愿意与狗同食,受囚露宿,她忽而就觉得报仇的心气散了。
她没力气再折腾了,叫他这样活着赎些他犯下的罪过,哪怕只能赎万之一二也好。
“吃饭吧。”
景礼傻笑着放下扫帚,捧了碗回了牛棚,一口一口珍惜无比的喝着傅盼儿熬的粥。
觉得眼底莫名有些刺痛,傅盼儿抬眼看了看比中原明亮清澈遍布繁星的夜空,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