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怀青已经很久没有哭了,从接管北境那天起,云怀青就告诉自己不能哭,起码不能在别人面前哭。
在北境,每个人都是艰难求生,每个人心里都有伤疤,眼泪留给任何人看都是无用的,只会显出自己的懦弱。
曾经一起说说笑笑的人,打一场仗,忽然就没了;热乎乎的笑脸说冷就冷下来。人命在北境最不值钱,随时都会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见不得生死却又总是直面生死;受不了离别,却又一直在离别。他从十几岁时,就一直在经历这种伤痛,心上的伤疤一道道,把他的心包裹起来,像一张铠甲,让他看起来坚强一些。
但是,心里总有一处柔软是永远不会结痂的,不管过去多少年,一碰就痛,永远不会麻木。他已逝的父母,远在京城的妹妹,亲如手足的战友,这些就是他心里柔软的地方。
这处柔软可能会让他变得软弱,但是有这么一处柔软的地方可以疼,才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现在他心上的柔软又多了一处,是端叶映,那个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女子,让他敬佩与怜惜。
云怀青猛灌了几口酒,借着酒劲,眼泪汹涌而出。
酒不醉人人自醉,云怀青很快也醉了过去。
等他清醒时,已是第二日清早,他被胡源打嗝放屁的声音吵醒了。
“难怪讨不到老婆!”云怀青笑着踢了胡源一脚。
这一脚把胡源踢醒了,他骂骂咧咧道:“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也没老婆!”
云怀青笑了笑,走出了营帐。
晓寒未退,地面一层薄霜。他在军中巡视一番,还算满意。胡源虽然有时候大大咧咧,却是治军的好手。
等到他巡视一圈回来,胡源已经洗了脸,刮了胡子,又是一个精精神神的军守大人,与昨晚酒后痛哭流涕的老胡判若两人。
“王爷今日打算干什么?”
“你把军中诸将召集起来,我听你们演练兵法。”
胡源干脆利落地应下,不多时,诸将集齐,围拢在一个巨大的沙盘边。
云怀青早已准备了十几个竹签,上面各有一道题,都是弆狼人可能会偷袭北境的一些情况。诸将每人抽一根竹签,然后,根据自己的问题在沙盘上演练如何应敌。
其中一个将领抽到一个题目:弆狼两万人突袭悬狼山,我方只有两千人,如何应敌。
那个将领拿着小旗子标出悬狼山的位置,然后道:“敌众我寡,不能在开阔地带应敌;要把敌人引入附近的山谷,然后把守谷口,以一当十。”
云怀青听了这个将领的应敌策略,皱了皱眉。
那个将领见云怀青不满,上前道:“王爷,这是您之前应敌的策略,难道不好吗?”一看到这个题目时,这个将领很高兴,因为这是真实的战役,当时率领两千人击退弆狼两万人的正是云怀青。
“这一仗的确是我打的,也打赢了,但是我率领的将士损伤太重。若今日让我再重新打一仗,我不会这样做。我会再找损失更小的办法,我希望诸位将领不仅能打胜仗,还要爱惜兵力,他们不是一个个的数字,而是活生生的人,都是爹娘养大的。”
众将肃然。
他们只知道云怀青自那一战后立了军威,成了令人敬仰信服的北安王,尽管那年他才二十岁。
但是,他们不知道,午夜梦回,云怀青对死去的将士们满心痛惜,那是他亲手训练的一支军队。那些人,都是与云怀青年纪相仿的年轻人,都是他的朋友。
胡源看向云怀青,他明白云怀青的想法,当时胡源在悬狼山接应云怀青时看到的那一幕,他这辈子都忘不掉。
那是在老王爷去世,云怀青接掌北境后不久,弆狼军队突然进犯北境。收到消息时,云怀青正带着精锐巡视北境,他派人回北辛城报信,然后就带领着两千精锐奔赴边界,在弆狼与大安交界处的悬狼山遭遇了敌军。
敌众我寡,在开阔处应敌自然是不行的,云怀青率领着精锐将弆狼人引入悬狼山的山谷中,山谷这边是弆狼的铁骑,山谷那边就是大成国的土地,他们以血肉之躯筑了一道堤坝,挡住了弆狼人潮涌般的进攻。
那场仗从中午一直打到黄昏,杀声震天,血流成河。随着一轮又一轮的进攻,北境军中不断有人倒下,同时倒下的还有更多的弆狼人。
云怀青和他的北境军就站在自己兄弟的尸体上与弆狼人对抗,活人与死人共同坚守着,如铜墙铁壁一般,硬是牵制住了弆狼大军。
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守住这道山谷,即便是死了,也要挡在弆狼人前进的路上,绊住他们的脚步。
仗打了太久却毫无进展,观战的弆狼统帅栗贞塔蒙终于耐不住性子,亲自举刀上阵。云怀青也持剑迎战。
云怀青一剑刺穿弆狼统帅栗贞塔蒙的盔甲把他挑到马下,又一剑削去了他的一片头皮。
血,洒了云怀青满脸,一身银袍上也满是殷红,他手持宝剑冲到弆狼大军中,大喝一声,如战神一般所向披靡。
弆狼人被他的气势震慑,退了军。
这一仗,弆狼军伤亡万余人,但是北境的两千精锐活下来的也不足三成。
胡源率军赶到悬狼山时,只看到堆尸如山,血流成河的惨状。活着的人都是满身鲜血,伤痕累累。
他们从死人堆里往外扒拉活人,足足寻了大半夜,才把所有北境军的尸首全都找出来。之后安葬死难的弟兄们又用了一整日。
而那些留在山谷里的弆狼人的尸首,无人理会,只留给了野狼、鹰隼和北境的黄沙。到现在胡源还记得那些野狼在夜里啃食人骨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自那之后,弆狼人知道,在老北安王云梧战死后,北境新一代的战神已经崛起,是比云梧更勇猛百倍的人物。
云怀青自那之后,树立了军威,重整北境防线,成为声威赫赫的新北安王,然而,那一役留给他的伤痛,只有他自己得知。
同样的问题,他抛给了军中的将领,也是希望他们能有更好的筹谋。年轻气盛时满是以身报国的热忱,历练了十年后,他更懂得用谋略与智慧。
云怀青的问题也让北境的将领对如何打仗有了更深的认识。战争虽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将领的筹谋却能决定很多人的生死,他们要对人命多一份敬畏!
帐中诸将再看云怀青时,更多了一份敬重,近而立之年的北安王镇守北境十几年,大小战役无数,从未有败绩,这是他智勇的一面;他的妹妹被留在京城做人质,十几年来骨肉分离,这是他隐忍的一面;北境人口繁衍,且不断有四方百姓归附,这是他仁德的一面。他们忽然觉得,自己能在北安王麾下,真是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