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年红着眼说:“儿臣已经宣了太医,父皇会没事的。”
同绪帝气若游丝,虚弱得连摇头都做不到。
“昭年,你大哥晋承的尸首……”同绪帝眼角流下泪来。
同绪帝想起了李晋承说过的话,他说不是他做的他死也不认,当时他对李晋承说:“那你便以死明志。”
李晋承接连上了十五封罪己书,他一封也没有看,因为怕自己会心软。
到底是亲生骨肉啊,他虽身为帝王,也同样会软弱。
他没有想到真的不是李晋承做的,更没有想到李晋承真的会以死明志。
“父皇放心。”李昭年说:“大哥的遗体已经妥善安置,只是父皇昏睡不醒,该以何种规制下葬儿臣拿不准,大臣们争论了几日也没议出个结果。”
同绪帝看着他,眼泪直流,“按……按皇子规制……下皇陵。”
李昭年:“是。”
“朕不行了。”
“父皇会长命百岁。”李昭年落下了眼泪。
他们彼此心照不宣,都知道这只是一句空话而已。
同绪瘦骨嶙峋的手忽然抓住了李昭年,“不要放他走。”
李昭年道:“父皇是指……”
“谢停舟。”同绪帝急喘了几声,“不能放他走。”
“可是。”李昭年说:“父皇昏睡的时候,传来了北临王病危的消息,说是已经熬不了多少时日,内阁不主张放世子回北临,可是这几日京中传出些不好的风声。”
殿外内宦禀报:“太子殿下,太医到了。”
“父皇,先让太医……”
“不。”同绪帝喘息着打断他,“你先说。”
李昭年不敢耽误太医诊治,只好长话短说:“京中盛传北临王忠君爱国,北临世子为了征战沙场导致一身伤病,百姓传言……”
李昭年不敢说,怕刺激得同绪帝急火攻心。
同绪帝眼中已尽是了然,“是不是说北临功高震主,说朕忌惮北临。”
李昭年见同绪帝如此淡定,于是大胆直言,“百姓口口相传,说北临救下燕凉关百姓,让其免于生灵涂炭,如今北临王重病在身,世子却不能在床前尽孝,北临王和世子为大周殚精竭虑数十载,却落得个父子最后一面都见不了的下场。”
“还有不少百姓和学生在宫门外长跪不起,恳求放世子回北临,父皇。”李昭年试着劝说:“儿臣以为,便放世子回去吧。”
“不可。”同绪帝半阖着眸,说:“北临是利刃,这刀能斩外敌,也能捅向自己人,他是束缚北临的刀鞘,你……你必须将他拿在手里,不能让刀口对着自己”
同绪帝又咳了几声,帕子抹过嘴角都是血迹,“让,让沈妤进来,朕有话要交代。”
“父皇还是先让太医看诊吧。”李昭年劝说:“儿臣不放心。”
同绪帝应了,太医鱼贯而入进殿会诊。
院使收回诊脉的手,说:“陛下,老臣与几位太医商议斟酌后再定方子。”
同绪帝无力地动了动手指,李昭年随着太医一同出门,却见众太医在殿门口纷纷跪下。
李昭年早有预料,“开不了方子了吗?”
院使垂首道:“太子殿下,臣等无能为力,只能开些汤药吊着,陛下已呈油尽灯枯之势,恐怕……恐怕……”
李昭年望着黑夜,“还有多久?”
院使额角浸汗,“微臣断不准,不过应是不出,不出五日。”
“去开方子吧。”李昭年听着众人离开的脚步,转头看向沈妤,“父皇要见你。”
沈妤进入寝殿,李昭年并没有跟进来。
“陛下。”
方才同绪帝含了参片提神,精神略微好了一点,他把眼皮睁开了些,看着沈妤,“朕与仲安是故友,你,你过来些。”
沈妤走到龙榻前,同绪帝定睛看了她片刻,脸上浮现起淡淡的笑容。
“你眼睛像你母亲,但鼻子像沈仲安,够英气,这是你爹同朕说的,朕是没看出来。”
同绪帝似乎是想笑,张口却是一阵咳嗽声。
“其实我性子更像我爹一些。”沈妤说着,在一旁的椅子上自顾坐了下来。
“是。”同绪帝说:“朕看出来了,朕虽大他十多岁,却将他视为挚友。”
沈妤想起了前世,父兄在燕凉关兵败,明明人人喊打,可同绪帝却还是没有对沈家下罪,甚至还给她赐婚。
前世她以为是爹功高震主,是同绪帝借刀杀人之后赐婚抚慰未亡人,如今看来,那是帝王心中残存的情谊。
可见事非亲见,切莫乱疑。
“我竟然从没有听我爹提起过。”沈妤轻声说。
“表面上我们是君臣。”同绪帝说道:“私下我们是挚友,我们曾经秉烛夜话,要肃清这天下,还百姓一个国泰民安。”
“他沈仲安做到了,是他一路披荆斩棘替朕镇守边关,可朕……却没有做到。”
同绪帝的声音里已经带着哽咽,“年轻的时候谁没有过意气风发?朕登基时,也想干一番大事业,却处处受到掣肘,朕愧对先祖,也愧对你父亲。”
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眼中的水光渐渐退去,眼神变得凌厉起来,“可是朕是皇帝!朕是皇帝啊!有些事,朕不得不做。”
他猛然抓住了沈妤的手,“你明白吗?”
同绪帝手背上青筋毕现,他抓着沈妤的手在颤抖,“我愧对你爹,已经欠他一次了,也不在乎这第二次,下了黄泉,朕自会去向他道歉。”
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涌上了沈妤心头,她眉心微微一皱,同绪帝已然开口:“朕可以放谢停舟离开。”
沈妤脑中如同炸响了一声惊雷,他看着同绪帝,尽量保持镇定,“陛下同臣说这样的话,微臣不懂是什么意思?”
“这天底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同绪帝说:“有些东西能藏,但看一个人的眼神,藏不住。”
那些人都被沈妤伪装的男儿身给蒙蔽住了,可同绪帝一早就清楚她是女儿身,他懂得一个男人看女人得眼神。
他是个智慧睿智的帝王,只可惜生不逢时。
“朕坐在这个位置,必须顾全大局。”同绪帝停顿了一下说:“不论北临有无反心,朕都不得不防。”
沈妤定了定心神,“陛下刚才说要放世子离开。”
“是。”同绪帝说:“朕可以放他走,但是,你必须要留下来做这把刀鞘,替朕约束住他,约束住北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