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同绪帝是担心自己心软,亦或是真的已经失望透顶,那封几千字的罪己书,同绪帝一个字也没有看。
就这样在那只苍老的手中燃尽,似连火苗的温度也无法察觉。
这都不重要了。
禁宫最高的地方叫降紫阁,寓意天降祥瑞,紫气东来。
降紫阁楼高九丈九,站在高处,盛京的全貌便能映入眼帘。
沈妤站在楼上,心中却丝毫没有尘埃的落定的感觉。
她想父亲了,想燕凉关了
可她站得这样高了,却还是望不到燕凉关,甚至连哪一座府邸是沈府她都分不清。
“北临王府在那儿。”黑暗中忽然有人出声。
“什么人?!”沈妤厉声一喝,按上了腰间的引凤。
她在此站了这么久,竟然没有察觉到有人。
那暗处响起一阵窸窣声,一个人影从围栏边的吴王靠上坐直了身体。
沈妤定睛一看,立刻躬身行礼,“王爷。”
“免礼。”李昭年起身走来,随风而来一阵淡淡的酒气。
“在那边。”他抬手指着一个方向,说:“那里就是北临王府。”
沈妤知道李昭年知晓她是女儿身,但从来未曾借此要挟过,甚至从未有过相谈,见面仅仅是例行行礼。
“你是不是想要出宫去?”李昭年问。
沈妤道:“回王爷,卑职并无此意。”
李昭年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回答,看着她笑了笑,撑着栏杆探出头去。
降紫阁上涌着风,将他的头发吹得漫天飞舞。
“我也想飞出去。”他望着远方说:“我曾想过,若我没有生在皇家就好了,可宦游四海,也可巡游览胜。”
“可后来一想,若没生在皇家,我便会生于乱世,兴许连饱腹都成困难,你瞧,这世上所有人都是进退两难。”
他够得太远,沈妤生怕他摔下去,提醒道:“王爷,此处风大,还是回去歇息的好。”
李昭年似乎是真的有些喝醉了,回头看她的眼神有些茫然,“哦,本王无事。”
沈妤想了想,转身准备下楼去叫人。
“别去。”李昭年说:“我不跳。”
他坐回了吴王靠上,看着沈妤说:“要变天了,你快些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沈妤心中咯噔一声,不知李昭年是不是意有所指。
储君未立,如今秦王李昭年和齐王李延昌分庭抗礼。
李昭年分明于皇位没有想法,却被众人硬生生推向那个位置。
新旧轮替的常见戏码便是党同伐异,反攻倒算。
或许他已预见到了之后的厮杀。
“时雨。”李昭年轻轻喊了一声。
沈妤:“卑职在。”
李昭年看着远处,“这片山河,太重了,兴还是亡,皆有定数,你……你们……不要被卷进这漩涡里来。”
沈妤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她确信了,李昭年是在让她保命。
不论是不是酒后吐真言,她也应当为这样的提醒而感激。
她想起了在那晚她潜入宫中,听到同绪帝说的话,他说昭年仁德,若是生在太平年,定能成为一个好皇帝。
可这样一个清风明月般的人,却生错了地方。
沈妤道:“王爷呢?王爷不走吗?”
“我走不掉。”李昭年笑着说:“我生在皇家,自出生便是身不由己,我已身在漩涡,出不去了。”
李昭年一拂袖,吴王靠上的酒壶落在了地上,他起身下楼,走到台阶前回头,“要记得本王的话啊。”
沈妤在降紫阁上坐着,她想起了方才李昭年所指的方向,她在那个方向看到了北临王府。
她去信北临已近一月了,却迟迟没有动静,也没有任何回音,不知北临王收到她的信没有,该不会被谢停舟给截了吧?
她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若信被谢停舟所截,应当就不是现在这般风平浪静,指不定要发多大的火了。
沈妤在降紫阁上坐了一夜,天光大亮才从楼上下来。
宫巷里来来往往的宫人,忙得不可开交,在沈妤经过时纷纷退至一旁行礼。
“虞候大人。”
“嗯。”沈妤看了一眼,“这么多东西,是在送什么?”
她身为殿前司都虞候,禁宫安危便是己命,因而任何动向都需要留意。
内宦道:“回大人,过几日便是万寿节了,这些都是为万寿宴备下的。”
“万寿节了啊。”沈妤喃喃道。
原来已经快万寿节了,毫无疑问,这应该是同绪帝的最后一次万寿宴。
怪不得地方官都已陆续进京,她这些日子都给忙忘了。
压抑了半月的禁宫在万寿宴那日热闹了起来。
同绪帝着了冕服,衬得他比每夜灯下伏案时要精神许多。
“开宴吧。”
同绪帝脸上似有喜色,沈妤知道那是因为什么,昨夜他刚拟定了储君的人选。
殿中韶乐响起,内宦和宫女开始传菜。
“你瞧时雨。”李霁风说:“立在父皇跟前,确实颇有几分气势。”
谢停舟举着杯盏抬眼望去,沈妤的目光刚好扫过来,她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又很快移开了去。
半个时辰后,沈妤换班去净房,刚从净房走出,便伸出一只手,将她捞进了一旁的杂房了。
沈妤没躲,因为她在酒气中闻到了谢停舟身上的味道,只压低了声音的道:“你太胡来了。”
“我太想你了。”谢停舟盯着她的眼,“你已经三日没出宫了。”
沈妤解释,“万寿宴要排值,宫中布防也要做调整,忙不过来,今夜便能回去了。”
“回去也没用。”谢停舟忽然顿住,听见门外有人经过,等人走远了才继续说:“回去也有你哥盯着,连根手指都碰不着。”
沈妤垫脚在他耳边低声道:“任重道远呢,要说服我哥可不容易。”
耳廓被她若有似无的气息吹得发麻,谢停舟侧头,在她鬓角亲了下。
他不敢放任自己吻她,怕她等会儿出去被人察觉出异常。
沈妤还要当值,不能离开太久,她先离开,过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才回到宴席上。
宴席进行到一半,同绪帝便已有些精神不济。
钟磬嗡地响了一声,那声绵长的余音还没消,席间百官已静了下来,均是望向龙座翘首以待。
同绪帝便在那声余音中开口,“宣旨吧。”
“是,陛下。”德福取出一道明黄的圣旨。
百官跪了一片,他们伏在地上,已经预见到了这道诏书意味着大周要立下下一任储君。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不知道秦王和齐王,谁才能成为这天下共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