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天上又纷纷扬扬飘起大雪来,只见玉龙舞鳞,长空飞絮,先前几人一番惊天恶斗留下的疮痍俱被遮盖,顷刻间又是满地乱琼碎银。
张显静立云端,望着早被大雪层层覆没的王云合的尸身,暗忖道:“魔宗手段,果真是极为可怖,思存稍有不正,立时便趁虚而入,这看去好似是九灵宗的手段?”
他想了一想,却又总觉得有什么疏漏,只是秦云海已经神形俱灭,斗法之时也不见他用过什么特殊手段,一时半会竟分辨不出他到底是得了哪派魔功。
既然没有一点头绪,他也就不再多想。王云合之死,实在是他自作自受,命数使然,不过同门一场,张显也不愿意看到他埋骨于野兽腹中。
随手扔出一团金焰后,正欲驾云而走,可他忽然神色一凛,又止住了脚步。
原来王云合肩头之上竟慢慢钻出一个头颅来,面目狰狞,被真火炙烤灼烧,隐隐飘出丝丝黑烟灰气,这虚幻头颅想要飞遁而起,却又仿佛被某种无形之力死死禁锢住,一二呼吸后便面露不甘的消散了去。
张显按落云头,竟见得地上留下了一根指骨,共有三节,漆黑之中藏着洁白,似玉似石,流转幽光,只是望上一眼,便勾动了各种私念杂心,六贼妄生,灵台结尘。
他皱了皱眉,捏了个清心法咒,数息之间便扫尽杂念。再抬眼观去,这根指骨一身幽气尽散,居然变换了面目,玉润光泽,仙气缭绕,瑞气升腾。
不仅仅是卖相与刚才天差地别,连气机都都变得迥然不同。张显沉吟一二,心神往里一探,却闻得一阵悦耳天音作响,只觉灵机天趣,流盎眼前,阴阳往来中,满身松快,举体皆轻。
深处更有一股绵绵之音,不停往他脑海里钻入,像是天女仙童在齐声唱和,只要他放开心神,立刻便能飞升而去迈入天门。
他细细的看了几眼,眼中精芒闪闪,倏尔心底大起杀意,顿见那节指骨也变换了色泽,殷红如血,里间传出一股滔天杀意,似乎就要驱使他发大杀心,起大杀念,灭杀天下修道有成之士。
张显笑了一笑,只把意念一催,就将这嗜杀之意镇压了下去。此刻,他已是有些猜测,只是尚不能真正确认。
他顺手将这节指骨收入袖囊,飞身往伏龙谷而去。
此时已过去了将近三日时间,没有金圣公这尊金丹大妖坐镇,其余众妖兵妖将如何斗得过道朴宗弟子?心思活络之辈早就闻风而逃,剩下的全都丧命山谷,尸首横陈,血腥之味传出数里。
直到卯时三刻,张显才回到伏龙谷,此刻谷内不见妖修踪迹,只有数名弟子来回上下,似在收拾一些妖兽尸骸。
他在云头上看了看,便往下一落,直往云舟而去。
等他入了大殿后,只扫一眼,便发现众人早已到齐,不过俱是忧色上眉,丝毫不见得胜之喜。
察觉到张显进来,众人纷纷侧目视去。钱自行早与他有所来往,便迎了上去,道:“张师兄平安归来,实属喜事。前日我见你往北而去,不免有所担心,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张显心下微动,他自认当时已极为小心,不曾想还是被人发现了端倪。他轻轻一笑,道:“让师弟挂念了。”
钱自行左右瞥了一眼,低声道:“如今王师兄不见踪影,诸位师兄都在担忧生怕出了变故。”
张显念头一转,立时便心下明了,他想了一想,走上前去,沉声道:“诸位,在下丹鼎院张显。王师兄已是羽化仙去了!”
话音一落,殿中顿时一寂,接着各种目光纷纷投来,或惊或疑,更有慌乱不安者,不一而足。
钱自行微微一愣,接着上前拉住张显衣袖,道:“师兄所言为真?”
张显点了点头,环顾四周,道:“此为我亲眼所见,不敢作假。”
众人顿时炸开了锅,纷纷议论开来。邢明春走上前来,问道:“那金圣公又在何方?我等定要为王师兄报仇雪恨。”
张显微微一叹,道:“当时我正追杀一头豹妖,碰巧遇见王师兄与金圣公斗法。起初王师兄牢牢占据着上风,但这妖竟然选择崩碎金丹,待余波殆尽,已是不见了踪影,想来已是同归于尽。”
众人听闻,纷纷面露惊色,不过随即又喜上眉梢,金圣公既然敢自爆金丹,想必也神形俱灭,隐患既除,自家又收获匪浅,自然是双喜临门。
至于死去的王云合,却是无人在意,尽管同为山门真传,但却亲疏有别,只要自家不与此事扯上干系,也没人愿意多管闲事。
张显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王云合身为灵真后期修士,距金丹真人不过一步之遥,生前地位何其尊荣,众人无不以师兄称之,如今身死异处,却无一人关心,实乃可叹可笑。
邢明春想了一想,叹道:“想不到此獠还有这等果决之心,不过王师兄之死,实乃令人痛惜。”众人闻言,纷纷出声附和。
他环顾四视,又道:“如今王师兄不幸弃世,但我等却也不能群龙无首,诸位,该当如何啊?”
霎时间,众弟子目光一凝,纷纷心如电转。王云合能争得此行主事之职,事前也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此行若是顺遂,各真传弟子可记十小功,而主事之人则是三十小功,道朴宗向来讲究法不轻传,功劳酬赐也极为严格。
如今众人或多或少已收集了不少灵材宝药,若是再清剿一些妖修,便可大功告成,接下来谁能接任主事之责,定能分润更多好处。
一名玄袍弟子率先上前,大声道:“邢师兄修为高绝,又兼破阵有功,在下提议由邢师兄暂任主事一职。”
钱自行微微一愣,旋即恍然,来人唤作马元文,灵真初期修为,与邢明春同在无漏山修道,二人同气连枝,自然是理所应当。
不过他心头却生出一股愤懑之意来,正欲出言,却又听见有人嗤笑道:“邢师兄孤身破阵,李黄振李师兄不也是如此吗?我严某举荐李师兄。”
“对,我陈玉书也举荐李师兄。”
……
众人纷纷出言,举荐先前破阵存活下来的四位真传,毕竟这几人不仅修为高出众人一等,斗法之时的功劳也有目共睹,且都各有来历,不少弟子都是其等追随者。
一时间,殿中顿时泾渭分明起来,除了张显与钱自行尚未表态,众人都是各占山头,原本戮力同心的局面立时化做散沙一片。
邢明春微微一笑,对张显道:“张师弟,不知你意下如何?”他知晓张显实力,那头灵真妖修被张显一剑诛杀的场面历历在目,虽说是蓄势已久,但也不敢小觑。
不过张显只一人在此,显得势单力孤,他相信张显非是不明事理之人,自己最先示好与他,换做自己,很有可能便顺势支持了。
不料,张显却轻轻一笑,道:“依我看来,几位师兄都非是最为合适人选。”
众人闻言,纷纷失语,更有人出言讽道:“不会是认为自己才是最合适人选吧?”
“哈哈哈……”
邢明春却并未生恼,而是讶道:“不知张师弟嘱意何人?”
张显面如古井,无视众人刺耳之言,只侧过身来,道:“实不相瞒,我认为钱自行钱师弟才是最为合适之人。”
钱自行听闻此言,却是愣住了,随即连忙出声道:“张师兄,我万万不能啊。”他自家知道自家事,修为一般,又无出彩表现,虽然看不惯众人争权夺利的嘴脸,但让他站出来主事却也没这个本事。
张显恍若未闻,反而朗声道:
“诸位,请听我一言。早在江玉成急功近利之时,钱师弟便敢为人先,劝解王师兄不要贸然行事,奈何江玉成鼠目寸光、贪功求名,方才使我等落入圈套,以致王师兄惨死。以我来看,今日主事之位,就该钱师弟这等胸怀大局之人来做。”
邢明春目光一闪,却又听见张显接着道:“在下知道,钱师弟之功行尚有所欠缺,但有诸位鼎立相助,难道还差斩妖除怪之人吗?”
众人闻言,尽管心下多有不服,但张显之言又颇有可取之处,回想当日,只有钱自行一人当众出言,硬要说来,还真有几分先见之明。
只不过单凭这一点,却是说服不了众人,毕竟如今这种群龙无首的局面下,谁能挑起重任,足以向门中各位真人展示自家不凡的能力,山门弟子竞争激烈,自然没人愿意放弃这个机会。
李黄振想了一想,却是道:“张师弟所言甚是,我李某愿意举荐钱师弟主持大局。”话音一落,众人皆是惊愕不已,陈玉书更是急道:“李师兄……”
他止住陈玉书,笑道:“此行未尽全功,我等尚需努力,万不可为区区小事伤了和气。毕竟同为山门做事,哪里有什么主次之分呢。”
李黄振心思玲珑,一眼便看透问题本质。如今之局面,他与邢明春二人相持不下,谁也不肯向对方低头,除非做过一场,否则决然不会分出个结果来。
他做出此番表态,乃是以退为进之计。在他鼎立支持下,钱自行上位立时顺理成章,而他凭借举荐之功,到时候定会占据更多先机。
邢明春想了一想,略带深意的看了眼张显,淡淡道:“如此,便依李师兄之意。”
加上张显,殿中共有五位灵真中期修为的弟子,如今已有三人赞成钱自行主持大局,一时间哪怕有人心生不满,却也不敢多言。
钱自行见众人已是定了下来,丝毫不给自己拒绝的机会,只好无奈的看向张显,道:“张师兄,你可是害苦了我啊!”
张显轻轻一笑,伸手虚虚一引,道:“钱师弟,请!”
钱自行环视一圈,众人神色尽收眼底,他暗暗吸了口气,几步走上主位坐定。
他拿起案桌之上的一块信符,此乃云舟禁制令牌,当初王云合出舟斗法之时曾放置于此。
起念往里一探,整架飞舟的阵法立时尽在掌握,他心头顿时升起一股底气来,笑道:“诸位师兄既然信得过我,师弟我也不做推辞。如今妖魔已除,便稍作休整,随后共阻兽潮,采摘外药。”
众人纷纷称是,随即退下殿去。
张显正迈步欲走,耳边却听闻钱自行传音道:“张师兄,还请留步。”他挑了挑眉,却见邢明春与李黄振也立在原地,神色如常,似早有所料。
钱自行轻轻一叹,走下台来,苦笑道:“三位师兄,我有几分斤两,我自己岂能不知?接下来如何行事,还望指点一二。”
邢明春微微一笑,道:“师弟何必妄自菲薄?刚才那番话语便是老成之言。”
李黄振看了看邢明春,脑中思绪连动,道:“如今王师兄身陨,几位师兄也不见了踪影,接下来我等需万分小心,若再遇上金丹老妖,恐怕再无还手之力。”
钱自行面色一凛,道:“师兄所言甚是,我这便派出几名弟子往前探查。”
李黄振摇了摇头,缓缓道:“此法虽说可行,只是这人选却要好好斟酌,若这人修为不够,恐怕难以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张显听完,心下一动,开口道:“钱师弟,不若由我来做这个探路之人可好?”
钱自行暗暗一喜,口中却犹豫道:“张师兄,这……”
张显笑了一笑,道:“以我剑遁之速,若无金丹真人之手段,只要我想走,恐怕没人能留得下我。”
钱自行想了一想,谢道:“如此,便拜托师兄了。师兄可将山门派发的符令留下,其中诸多灵药宝材,由我来替师兄解决。”
见邢明春与李黄振无有二话,张显取出一枚宽约二指的乳白玉简递过,对三人打了个稽首,便身化虹光,径直往外飞去。
张显跃上远端,抬眼稍稍分辨一番,捏了个隐气藏形之术,只把云头一按,便悄无声息往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