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来地窖之前,攸画原本准备了各种雄辩滔滔的说辞。
然而,父亲攸侯雍刚才的话,却犹如一盆凉水直接浇在他头上。
尽管如此,攸画还是把自己的思绪堪堪再整理一番,然后反问攸雍道:
“父亲,小子画倒是想先向您请教一个问题:大邑商东迁至今,已经三十余年。父亲您可知道,当初先公为什么要让我们商族人从华夏横渡殷海,来到神土大陆?”
“孤既然受到先公的亲自庇佑,自然询问过先公。”攸雍答道。
“既然父亲您知道,为什么不把先公的用意,告诉大邑商的全体子民?”
“画,孤之所以不说,是因为时机并没有到来啊。大邑商所有人的魂魄,死了之后都会到先公那里去;然而先公最需要、最欣赏的,则是生前就击败过‘东土之夷’的将士。
孤曾经以为,所谓的‘东土之夷’,就是攸岭以东的七夷;后来孤又觉得,应该是逢水以南的六夷。然而先公在十年前明确告诉孤,无论神土大陆这里拥有多少族的夷人,都不是他所说的东夷。
东土之夷,位于神土大陆以东的大海深处。只有先公显灵、变出仙山的时候,大邑商的将士才能够乘坐仙山而到达东土。而先公说,在吾等彻底驯化野牛之前,他不会再显灵。
按孤的观察,此事至少要到东迁百年之后才有希望。就算现在说了出去,又能有什么实际帮助呢?孤只有信心使民众服从孤的命令,终究没办法能让他们彻底理解孤的所作所为!”
攸画目瞪口呆——父亲提到的这些隐秘,自己之前确是从来不了解的。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继续问攸雍说:
“父亲,身居上界的先公,更关心的是吾等的身后事;然而您本人,却掌管着下界的大邑商。那么,您打算把国家带往什么方向呢?”
“尔莫要胡搅蛮缠,”攸雍有些不耐烦,于是摆了摆手,“如今是孤在问尔!尔只管答话便是。孤对此早有一番答案,否则孤身为尔等的父亲,竟然还要从尔等这里,临时诈出几条计谋吗?”
“早在大父、舅父颇与您一同担任三尹的时候,您在攸原就开始推行新的政道。宗佑元年,您又担任上尹,朝廷随即下令改制。
从那时以来,您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让东迁后的大邑商,跟东迁之前的朝廷彻底产生区别。
敕立宗姓,宗从父出,这是情理之中;然而姓从母出,所有夷人又获得帝君的赐姓。
如此一来,只要夷类以及半夷拥有足够的才能,就有机会在朝廷担任官职。他们明白到这一点,就必然会更加效忠于大邑商,更加愿意学习雅言与礼乐。
您又下令重定氏名,让人们按照各自从事的职业而分属于十六个氏族。自古以来,各个氏族无不是世官世禄、子承父业;若您改制成功,那么农工医牧不仅都能够兴旺,而且贤人也能够各得其所、各尽其才。”
听到这里,攸雍微微点了点头:
“先公第一次托梦给尔大父的时候便说,吾等大邑商已经失去华夏的天命。若不是先公求得这片神土大陆,让尔大父率众东迁,如今孤跟尔都会是攸地的孤魂野魄。
东迁之后,孤时常在想——那周方的逆贼,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竟然可以赶走吾等,窃据华夏?当年先帝文乙、武辛相继重修朝廷制度,为何最后都一无所获?
思来想去,总归是诸氏误国。像那微子启、箕子胥余,因为对先帝武辛心生不满,竟然暗中与周方的逆贼勾结,最后酿成殷都、朝歌都被攻破的惨事。
诸氏不可靠,然而什么才可靠?孤朝思暮想,始终不得其解。直到先公托梦给孤、更赐给孤神异之力,孤才明白到,先公的智慧是多么的无穷无尽。
周人窃据华夏,往后数百年间,想必也只能是重用姬姓诸氏而已。一旦彼此血脉疏离,自然便互相攻伐不休,届时周人又岂能保有丰镐之地?
虽然吾等永远不能重返华夏,孤始终不能坐视大邑商像周方那样灭亡。若能化诸氏为众贤,让他们不断匡扶社稷,同时大宗、小宗各自的传承也没有断绝,那么孤敢说,大邑商的国祚至少可再延续千年以上!”
“父亲的志向,确实不是普通人能够理解的,”攸画顿时若有所思,“但是,先公既然属于帝室的祖宗神,那么我们为什么不直接献上更多的祭品,求得先公永远保佑大邑商?”
“尔说的这种,就属于奸猾的言辞了。当年太乙(商汤)攻灭夏桀,难道夏桀就没有乞求过先祖大禹的保佑吗?
吾等作为先公的后裔,为什么不是想着凭自己的才力而建功立业、让身居上界的列祖列宗都感到光荣,却只懂得乞取先公的庇佑呢?孤若是蠢笨懒惰之人,尔难道以为,先公还会像这样庇佑孤吗?”
攸画此刻可谓大受震撼——自己父亲所说的这种人神观,其实对于商族人来说是非常陌生的。
活人祭祀自己的祖先神,更多的是一种讨价还价式的交易关系:我给您老人家献上很多祭品,那么您就应该大大的保佑我;若是您不保佑,至少您也看在祭品的份上,不要来害我。
而攸雍所说的,按照雷翰晨那个时空的说法则是“不要问,先公为你做了什么;应该问,你为先公做了什么。”
攸雍之所以拥有这样的观点,是因为他身为雷翰晨用修为值投资的【气运之子】,长期跟雷翰晨的内心保持着“随机共鸣”——
隔三岔五地,他会随机接触到雷翰晨脑海里面的一些现代观念,然后按照自己的理解程度,内化为自己的价值观。
攸雍和攸画正在地窖里“畅谈人生”之际,突然,从府邸的院子外面传来了仆人的呼喊声:
“家主,家主!帝君刚才在寝宫驾崩了!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