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效两父子在府邸里谈论着攸侯雍,另一边厢的攸雍本人,这时候却正在宗佑帝的寝宫里,伺候自己的亲哥哥。
世事万般变幻,总是让人连连称奇:几十年来,大邑商的人都知道,这两兄弟关系不好,然而他们却不知道,最近这两年其实已经有了不少变化。
正是这些变化,促成了“敕立宗姓”以及“重定氏名”两道法令的诞生。
两道法令,自然是有其客观诉求的,然而攸雍之所以如此执行,却是基于主观考虑,而且是极为主观的考虑——
宗佑帝向他表示,希望已经薨逝的帝长子能够得到贤君级别的谥号,“文”。
商朝人使用日名,也就是天干地支来称呼自己的祖先。攸雍二十多年前的改制,也只不过把商帝的日名,固定为两字格式而已。
后一个字是干支,前一个字就等于是谥号。在雷翰晨原来那个时空,武庚之所以叫武庚,是因为三监之乱;而在h-A-c-2023这里,则是因为成功征讨七夷。
不过,好像也不用弄出这么多事情嘛,到时候攸雍把自己的嫡长子过继给宗佑帝,即位之后,再给帝长子追赠一个“文”字,不就行了?
并不行。
东迁之后,大邑商虽然发生了很多变化,但也有不少东西并没有变。而其中一点没有变的地方,就是谥号仍然很值钱。
不是随便一个国君都可以叫做“文”,到现在也才两个而已:文丁、文乙,而且文乙还是宗佑帝即位之后,才从帝乙改成文乙。
就这样,还仍然不时有人私下议论说,文乙这个称呼,有点不太合适。
活着当过国君的文乙都是这样的情况,而宗佑帝的长子甚至还没活到能即位的年纪就早早去世了,这还咋整?
于是宗佑帝突发奇想:要是趁着自己在位的时候,浪一把作点死,之后再把它改回来,那么帝长子不就是明君了吗?
对,是宗佑帝的长子。
虽然按照商王室的祭祀办法,只要被册封为太子,哪怕生前没能即位,死后依然能够获得先王的待遇。
但这也只是祭祀的时候而已,世人是只会认得,实际坐在国君位置上面的那些个活人的。
尤其攸雍改制之后,建立了年号的规矩。按里面的道理来说,没实际即位的太子,怎么会有自己的年号?
基于宗佑帝的请求,攸雍之前就答应了自己的亲兄长:将自己的嫡长孙而不是嫡长子,从卣(you)宗过继到?(luè)宗,成为帝长子的儿子。
一旦宗佑帝驾崩,攸雍的嫡长孙会以摄政太子的名义即位,这三年用一个年号,算是帝长子的治世;到第四年,摄政太子正式即位,然后再改一个年号。
攸雍明白,自己的亲兄长之所以会有这些古怪的想法,至少有一部分是因为溺爱帝长子所致。
帝长子不仅早早薨逝,而且也没有后代,宗佑帝的血脉几乎可以肯定是会断绝的了。当父亲的,想为自己早死的儿子积累一些身后名,似乎也不是完全让人难以理解。
说来也巧,攸侯雍在内心里,一直想着要如何执行先公的指示。
从当初征讨七夷归来,雷翰晨让他截留三万名战俘开始,攸雍就明白到:自己身为先公庇佑的【气运之子】,是必须在大邑商的历史当中留下浓重一笔的。
这一笔不会来自战功,毕竟大邑商立国至今已经五百多年,难道还缺少什么能征善战的人?
征讨七夷,虽然按路线算确实很长,然而哪怕是七夷和六夷所有部落加在一起,实力也比不上当年武辛御驾亲征过的夷方!
唯有奖励工匠,让其尽量发明各种新物什;唯有修订体制,延续大邑商的国祚!
在奄阳城以及攸原推行“户—里—坊”制度,就是后来这一切的预演以及试点。
如果按照攸雍的性格,肯定是宁愿把事情做得更稳一点,这两道法令,一代人里面,最多只能颁下一道。
但是攸侯有两个忧虑。
第一,他的四个儿子,都是才能平庸的人。十个孙子里面,好像也只有嫡长孙的政道天赋还可以,然而这是大邑商的未来帝君……
按照攸侯雍的设计,帝君应该是高高在上、垂拱而治的君主。
唯有如此,帝君才能够永远维持其权威而不堕。亲自处理朝政,跟一众臣僚们泥浆摔角这种事情,还是应该由上尹或者说三尹来!
而攸雍现在觉得,若是生前不预先抛出个大框架,那么在他死后,自己的这些子孙,肯定就会得过且过,还谈什么继承他的志向……
第二,攸侯认为,他自己对宗佑帝是有亏欠的。
虽然宗佑帝的愿望,从君主的角度来看,显得非常幼稚可笑。
然而攸雍同样有信心:现在的他,拥有足够的能力和威望,可以把任何幼稚可笑的想法,都兑现为现实。
就像先公说的那个典故,“指鹿为马”——这个故事的情节本身,无疑属于很坏的例子。
然而,假如这故事里面的“丞相”,并不是为了自己才这么做呢?
思绪万千的攸雍忽然感觉到,宗佑帝的右手在拉着他的衣袖!
“帝君,您终于醒过来了?”
“上尹……朕……活不了几天了。尔……立刻……让弘入宫,朕……要立他为帝太孙……或的嗣子。”
或,就是早逝的帝长子。而攸弘,则是攸雍的嫡长孙。
“帝君何必如此勉强自己呢!”攸雍顿时有些哽咽,“等您先养好身体,再册立攸弘也不迟。”
“来不及了……雍啊,朕拜托尔的事情……尔能办到吗……”
宗佑帝的气息,竟是越来越虚弱。
攸雍用力地点了点头,示意帝君不要再说话。
宗佑帝缓缓挤出一个笑容。
活了四十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要强颜欢笑——实在没力气了。
看着自己亲兄长的招牌式表情,攸雍忽然泣不成声。
这世道真是奇怪。
自己讨厌了大半辈子的傻子笑容,现在竟还有些顺眼了。
自己从来不因为感性因素而执行政道,现在竟然为了自己的傻大哥而决定要浪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