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德宫出来,已经到了傍晚。
高宠想着要不改天再去见母亲,可赵嬛嬛不依:“日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事事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嘿,这火急火燎的性子,跟官家还真是有点像。
高宠回头看了一眼半倚门扉,望穿秋水的道君皇帝,挠头问道:“太上皇这么着急想把你嫁出去?”
赵嬛嬛锤了锤他结实的肱二头肌:“看不出来吗?爹爹那是想借着咱俩得婚事,早得自由。”
若真能大婚,他这个老丈人总不能不出现吧。
到时候借着良辰吉日,气氛欢愉,说不定赵福金龙颜一悦,赤马红羊之事就翻篇了呢。
出宫的路上,高宠显得有些紧张慌乱。
“一会去了府上,我娘是不是还得向你行礼啊?”
“按礼法,是要的。”
“哦,那要是我娘不同意怎么办?”
“为啥不同意?我赵嬛嬛配不上你高宠?”
“你到底是真喜欢我,还是为救太上皇啊?”
赵嬛嬛白了高宠一眼,心里叹道:“哎,好个憨货啊……”
开封外城,高家宅。
这宅子虽不如岳飞府那般气派,可这也都是李邦彦的血汗钱啊。
投资岳飞,岳飞如今已经位居枢密院副使,过渡一段时日,提拔枢密院使那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
投资高宠,高宠马上就要成为皇亲国戚。
两处宅子换来这样的人脉关系,李邦彦很想大喊一声:“还有谁!”
眼看今日御书房中,柔福帝姬心意已明,官家好像对这门亲事也极为看好,这个节骨眼上,李邦彦岂能不来刷一刷存在感,顺便强行当个媒人。
一进高府,李邦彦就亲切唤道:“高老夫人,高老夫人,本相来看您了。”
进了内院,高老夫人已经拄着拐杖侯在了门外:“李相国,好久不见呐。”
李邦彦看到高老夫人出门相迎,小跑着迎了上去,搀扶着老太太回到了厅内:“哎呀,不敢劳烦老夫人相迎,快快进屋。”
入坐上茶,寒暄几句,李邦彦问道:“高将军还未回府?”
高老夫人一听,马上换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今日他随张太尉去宫中办事,中途就溜了,张太尉去兵部也找过他,可人压根没在值,你说这孩子,以前在真定府散漫散漫就算了,现在都入朝为将了,官家还那么器重他……哎,等他回来,看老身不好好教训教训。”
本是在说高宠,但说到张浚,李邦彦的关注点马上就变了。
借着品茶的动作,四下看了看,放下茶碗笑道:“老夫人呐,本相在高家庄第一次见您时,就觉得您见识不凡,深明大义,可您怎么能让高将军跟那张浚老混在一起呢?”
高老夫人脸色有些尴尬:“张太尉……不好吗?”
李邦彦讪笑道:“张浚此人怎么说呢,那张嘴确实能说会道,但用官家的话来说,这种人就叫骑墙派,说人话呢,就是见风使舵,高将军纯良憨厚,可莫要跟着学坏了。”
高老夫人脸色更尴尬了:“哦,这老身倒是没看出来。老身也是想让二郎多结交结交朝中朋友,跟着人家多学习学习。李相您也知道,我那二郎没什么心眼,现在入朝为将,在朝堂上总是得有个照应。”
“有本相啊!高老夫人还需要找别人照应?本相今日就把话说明了,日后我与二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咱以后就是自家人了。”
高老夫人不置可否,只能端起茶碗岔开话题:“李相觉得这茶如何?”
躲在偏厅老夫人卧房的张浚那是越听越气:“好你个李邦彦,如此奚落我是吧,不就是怕我张浚抢了你的风头,呸!骑墙派!”
“老夫人呐,二郎今年一十有七了吧?”
“快十八了。”
李邦彦点点头:“那高老夫人可曾有想法,让二郎成家立业?”
高老夫人一听,心想你李邦彦原来是来说媒的啊?
按理说,高宠确实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有人来说媒,这本该是一件大好事啊。
但是高老夫人却为难了。
刚刚张浚来,闲聊几句后也有说媒的意思,还没展开说,李邦彦就来了。
现在李邦彦也有此意。
高老夫人怎么答?
怎么答都不行啊!
高老夫人灵机一动,正准备用自家二郎刚刚入朝拜将,理应报效朝廷,建功立业,儿女之事暂且不提的说辞来推脱这一明一暗的两人,还没开口,前厅门便被推开:“娘,儿要娶妻!”
“不准!”
高老夫人干净利索的反应让高宠吓了一跳,这难道不该考虑考虑嘛?
高宠本就愣怔,再看李邦彦也在厅内,更是愣怔,心下叫苦:“好没面子啊。”
李邦彦比高宠更愣,连忙劝道:“高老夫人先莫要着急,不如先听听……”
高老夫人手中拐杖一顿:“才不到十八的年岁,理应上报朝廷,建功立业,岂能整日里想着男女私情。”
高宠目瞪口呆,指着自己说道:“娘,你儿我太原斩银术可,开封斩……”
“闭嘴吧!”高老夫人嫌弃地瞪了高宠一眼:“你就打算这辈子躺在功劳簿上了?”
李邦彦本想插话,但这等场面,老娘训儿子,哪轮得到他一个外人插嘴,只能尴尬喝茶,时不时同情地瞥上高宠两眼。
若是没有外人,高宠一般是不会与母亲争论的,但当着李邦彦的面,他可不能丢了面子,也便据理力争道:“娘,儿可是一名武将啊,如今战事已毕,就算想建功立业也无功可建啊,怎么就叫躺在功劳簿上了。”
高老夫人哼了一声:“娘以前给你讲过杨一笑三易其志的故事,你可忘了?你就不能易一易志向,为大宋做一点别的事?”
李邦彦一口热茶喷了出来,连忙擦拭着笑道:“高老夫人说的杨一笑……可是本相听过的杨一笑?”
高老夫人略有不悦:“就是初从文……”
“墓志铭曰,初从文三年不中,后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出,乃学医,有所成,自研一方服之,卒?”
高老夫人好奇地看着李邦彦:“这故事李相也听过?”
李邦彦点点头:“如此三易其志,还不如不易。”
“老身的意思是,如今战事刚息,官家有意兴商,二郎完全可以走走商路,也算为朝廷做些事……”
李邦彦心中一嘀咕,如此国策,这高老夫人就知道了?
显然不可能是高宠说的。
既然不可能是高宠说的,那便只有张浚那厮……
李邦彦突然觉得,自己好不容易熬来的地位,有风险啊。
高府厅外。
听高老夫人不准高宠婚事,还说些让高宠易志从商这种胡话,赵嬛嬛忍不住就想往里冲。
刚刚来高府前,两人其实已经商量好了。
由高宠先拜见母亲,征得母亲同意后,再让赵嬛嬛入厅。
免得赵嬛嬛大摇大摆地进去,高府上下都得出来见礼。
高宠觉得,母亲年纪大了,腿脚不好。
赵嬛嬛当然是能理解这份孝心的,再想以后无论是外嫁还是招赘,这婆媳关系还是要处理好的,这才应了高宠。
可没想到这高老夫人竟然如此蛮横霸道,赵嬛嬛岂能不气。
刚准备跨步上前,就见偏厅卧房的窗户缓缓打开,一个身穿官衣的男子,朝着自己招了招手,然后悄默默地跳出窗外,猫着身子就朝自己身边跑来:“殿下……殿下……使不得,使不得。”
等那人靠近,赵嬛嬛这才看清,原来是张太尉。
赵嬛嬛满脸惊讶地看了看偏厅的窗户,透过窗户,能看见里面的床帐,一眼看去就不是高宠的卧房。
既然不是高宠的……
那就是高老夫人的……
张浚怎么会从高老夫人的卧房偷偷摸摸地钻出?
赵嬛嬛只觉天旋地转,三观炸裂。
如此家风?
这婆媳关系,日后还怎么处啊!
“殿下来来来,借一步说话。”张浚本想将赵嬛嬛引到一旁教她眼下如何处理此事,可万万不能冲进去发飙啊,可能是两人距离太近,一抬手竟然碰到了赵嬛嬛的衣袂。
那种嫌弃、恶心、厌恶的感觉再也压抑不住,赵嬛嬛尖叫着大喊:“别碰我!离我远点!”
这一嗓子嚎叫,惊的厅内三人齐齐一愣。
高宠武将出身,反应极快,第一个便冲出来的。
接着是李邦彦,听声辨人:“殿下?”
高老夫人不知厅外是何人,但自己院内突然有个女人尖叫,高老夫人自然也是拄着拐跟了出来。
“嬛嬛,你怎么了?”高宠满眼关切地问道。
李邦彦本想称呼施礼,但见张浚竟然不知所措地站在赵嬛嬛身旁,一双滞在半空的手也无处安放,李邦彦当下就反应过来,厉声呵道:“张浚!你大胆,竟然想非礼高将军喜爱之人!”
张浚想死的心都有了,一双手终于能活动了,朝着李邦彦就是一阵比划:“李相……不……不是这样的!”
高老夫人面色一变:“就是这位姑娘?”
高宠赶紧转过身来:“没错,娘,儿要成亲的姑娘,就是……”
“不成亲了!”赵嬛嬛突然一把甩开高宠的手,扭头就朝着府外跑去。
高宠茫然无措地瞪着张浚问道:“你碰她了?”
张浚百口莫辩:“二郎,不是……不是的!”
高宠没空听他解释,转身便要去追,却听高老夫人沉声说道:“不许追!谁家的女儿,如此刁蛮?我高家可高攀不起。”
……
……
入夜,明仁宫。
忙了一天的赵福金本想泡个热水澡,早些歇息。
还未入寝殿便听见殿内有人吵吵。
听声音,像个半大的孩子。
赵福金一时也想不起,这皇宫后苑中,哪个宫里有这样半大的孩子。
推开寝殿的宫门,就见耶律余里衍拿着一串糖人正在逗一个孩子玩:“叫姨姨,姨姨就给你。”
“不对,我不能把您叫姨姨,应该叫二娘!”
还不等耶律余里衍理清关系,那孩童便蹦着跳着叫道:“二娘给我,二娘给我。”
看到这一幕的赵福金噗嗤笑出声来:“完颜亶,她现在可不是你二娘了,她已经跟你二叔完颜宗望和离了。”
完颜亶停下打闹,转过身歪着脑袋看向赵福金,把赵福金从头到脚,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你是谁,你是仙女吗?”
赵福金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被人夸赞总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你这孩子真会说话。”
耶律余里衍蹲下身子,双手搭在完颜亶的肩膀,笑问道:“你是觉得她美若仙女吗?”
完颜亶异常平静的摇摇头:“不是!我的意思是,她要不是仙女,怎么能知道我名字,我们明明没见过的。”
赵福金的笑容……滞了!
“咳咳,完颜亶,朕是大宋皇帝!”赵福金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软塌前坐了下来:“是朕让你来开封的。”
话音一落,就见完颜亶眼睛一亮,向前小跑了几步,来到赵福金面前,抬着头又仔仔细细地把赵福金打量了一番:“哼,也没我二叔说的那么好看嘛。”
赵福金瞬间尴尬,脚趾扣地。
耶律余里衍却看戏不嫌事大,抿着嘴笑到:“你给姨姨说,你二叔还说什么了?”
完颜亶歪头想了片刻:“我二叔还说大宋皇帝风华绝代,智勇双全,仁心宅厚,还有……还有……哎呀,反正我二叔说,让我来到开封以后,要像尊重皇帝爷爷和尊重我二叔一样尊重大宋皇帝。”
“呵……”赵福金心想,这完颜晟和完颜宗望是怕自己虐待完颜血脉啊:“你可知朕为什么要让你来开封?”
“不知!”完颜亶摇摇头。
“朕是让你来当人质的,你皇帝爷爷和你二叔要是不听朕的话,朕就打你屁股!”
“那我要不听话呢?您去打二叔的屁股吗?”
赵福金:……
跟这孩子没法聊了!
“春夏,带完颜亶去洗漱,再给他收拾一间偏殿,以后就住在明仁宫了。”
春夏微笑颔首,临行时又问道:“官家,是何待遇?”
“皇室宗亲。”
春夏施礼,牵着完颜亶的小手退出寝殿后,耶律余里衍才问道:“官家,一直都想问你,为何要个孩子当人质?”
赵福金四仰八叉地往软榻上一躺:“姐姐觉得,大宋缺他金国一个人质吗?”
耶律余里衍坐在赵福金身旁:“那官家这么做?”
赵福金伸了个懒腰,又翻身坐起叹声道:“咱们总会老的,给大宋培养个亲宋派的金国皇帝,还是很有必要的。”
耶律余里衍一愣:“官家怎会知道这孩子将来能在金国登基?”
“朕说他能,他就一定能!”
耶律余里衍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妹妹呀,大宋的下一代,你都还没安排呢,你就没想过自己的事?”
“哎,我要是个平民百姓,早就嫁了。可我现在执着大宋天下,嫁谁?我的嫁妆,一般人扛不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