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科院一间偏僻的小作坊里,赵福金看到了一架奇奇怪怪的四轮车。
车轮上面就是一个平台,平台上面连接着一个大大的木匣子,木匣子两面封闭,面向前方的一面有五排五列,总共二十五个小孔。
看这小孔的大小,也就碗口粗细。
背后一面,是一个可开关的柜门。
赵福金进好奇地打开柜门,想看看匣子里的构造,却没想到匣子里空空如也。
赵福金疑惑地看向墨名:“这是何物?”
墨名愣道:“车啊,官家没看到轮子吗?”
一边说着,还一边蹲下身子,拍了拍木制的车轮。
赵福金斜了他一眼:“朕知道这是车,朕问的是这样的车,有何用?”
墨名站起身来,满脸自豪地介绍道:“这样的车,以前听祖上先辈们说过,好像叫什么连弩转射车,就是可以短时间内发射大量大小弩箭的,不过这段时间,我看宋科院里,都在搞霹雳弹,我便寻思,既然能短时间发射大量弩箭,那能不能改进一下,让它能发射霹雳弹呢?总比人扔起来要方便一些不是?”
赵福金绕着车转了一圈,转回到车前,看着那二十五个小孔,陷入了沉思。
好家伙!
赵福金只想惊呼好家伙,你这是要做连发火箭车啊。
这要是别人,赵福金一定觉得他脑子秀逗了,可想起墨家擅长机关之术,对机械原理极为精通,赵福金疑惑问道:“可你这匣子内,什么都没有啊?”
墨名挠了挠头,讪笑道:“发射弩箭的机关和发射霹雳弹的机关,肯定是不一样的,霹雳弹得点火,所以里面的机关如何布置,我还没想好,不过,只是暂时的,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想到办法。”
赵福金虽然觉得不现实,但是还是不想打击一个勇于探索的心。
况且,怎么就确定人家一定不行呢?
想起墨家,赵福金便想到了他们在春秋战国时,就已经对几何、光学、机械学以及对极限理论这些基础科学有了研究,虽然之后销声匿迹,再无显山漏水,但是鬼知道他们这接近两千年来,又精进了多少。
再看看眼前两人,沈穹似乎更喜欢捣鼓一些化学方面的东西,而墨名,似乎动手能力更强一些。
既然如此……
赵福金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墨名,琢磨过水壶吗?”
“水壶?”墨名不解,这玩意有什么好琢磨的。
“朕是说,水烧开时,为什么壶盖会被顶起来?”
简单的一个问题,让沈穹和墨名都齐齐一愣。
这些生活中常见的,被视为理所应当的小细节,若是没人发问,谁会去在意这些,可要是别人一问,似乎又觉得,此中大有乾坤。
“如果说一小壶水沸腾时产生的热气,能顶起一个壶盖,那要是整个汴河的水沸腾,会顶起什么东西?”
赵福金笑着拍了拍墨名的肩膀:“你不如去琢磨琢磨这个,以你的动手能力,你想想,要是给壶盖联接一个连杆和曲柄,它们再连接一个别的东西,这水里的热气,是不是就能推动……把这个琢磨透了,可比你这什么车有用多了。”
墨名眼睛一亮,一瞬间就想到了无穷无尽的可能性。
墨家机关术,最大的问题,不正是动力的问题吗?
要是解决了动力的问题,那什么样的机关不能玩的飞起?
赵福金给墨名画了一个极其抽象的图,一副中学课本里蒸汽机的原理图,趴在小作坊里的桌案前,给两人详细地说说热能转化为机械能的原理,以帮助他们快速找到思路,至于蒸汽机这玩意到底做成什么样,用什么材料做,才能保证最大的高效能,赵福金就不懂了。
但是赵福金觉得,只要给他们讲清原理,剩下的事,不就该是他们操心的事了吗?
要是真能搞出蒸汽机来……
日月换新天啊!
从宋科院回来,已经到了下午,赵福金一路心情大好,思路也变的活络起来。
虽然她不懂墨家的机关术,但是对墨家思想还是了解颇多。
当年诸子百家,最怼儒家的,非墨家莫属了。
墨翟说:儒之道,足以丧天下者四焉。
其一:不敬鬼神,导致天鬼不悦。
其二:守孝三年,妥妥浪费财力人力。
其三:注重礼乐,只是少数贵族的淫靡之事,关百姓毛事。
其四:知命顺命,大家都别干活了,等命吧?
当然,这四点是直接开怼的,却倒也不伤儒家根基,最让儒家或者说是想利用儒家思想来加强自己统治地位的帝王们不爽的一点就是,你墨家竟然宣扬平等,甚至宣扬弱势群体应该向贵族皇权索要权利。
宣扬阶级的儒家不能忍,天赋皇权的皇家更不能忍!
显然,墨家的思想虽然能最大限度的激发民间的创造力,尤其是在自然科学方面的创造力,但是势必动摇皇权统治的根基,被皇权抛弃,那也是无法避免的。
赵福金在想,在儒学最式微的当下,能不能把墨家的思想加以改进利用,在一定范围能推动自然科学的发展呢?
当然,这个问题很系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琢磨明白的。
没多久,回到宫内,这个想法便暂时搁置,还没走到御书房,就见门前候着两人,一人是御医院钱丙,一人是李邦彦。
二人随着赵福金进了御书房,钱丙先道:“官家,太上皇那边这段时间已经病了好几次,风寒湿气,蚊虫叮咬,昨夜更是被草蛇半夜爬上了床,一口咬在了太上皇的胸前,刚刚为太上皇诊治过,无甚大碍,只是人难受啊。”
赵福金冷笑一声:“自己作的!”
钱丙尴尬笑道:“臣的意思是,这天也热了,龙德宫那两扇门要是再不装,等暑气侵身,冷热相加,可就阴阳失调了。”
赵福金轻叹一声:“偪王可好?”
钱丙苦笑:“满身包,这天气,蚊虫甚毒啊。”
“他们也不知道烧火驱虫?”
李邦彦接话道:“烧了,可这风向一变,差点没把太上皇呛死。太上皇前些天托人来找臣,说要不,让他去开封府大牢待几天……”
“胡闹!朕把自己的父兄关进大牢?这天下人还怎么看朕?朕还怎么教化天下百姓?”赵福金不悦。
李邦彦赶紧解释:“臣也是这么说的,官家仁孝,岂能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就把来人训斥了一顿,打发走了。”
钱丙一听,憋笑看向别处。
赵福金清了清嗓子:“李邦彦,你跟钱丙一起,是来给太上皇说话的?”
李邦彦连连摆手:“不是不是,这都是官家的家事,臣岂能多嘴,臣是来……”
李邦彦犹豫了一下,看了看钱丙,又看了看赵福金:“官家,有信。”
赵福金眉眼一抬:“信?”
李邦彦这才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递了上去:“官家且看。”
赵福金展开信笺,越看眉头越紧,看罢,提起信封抖了抖,几颗药丸落在了御案上,赵福金凑上去一闻,扭头就yue:“这什么玩意,一股恶臭。”
钱丙定睛一看,既然是药丸,那就是自己的专业范畴,凑上前去捏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番,又凑到鼻前嗅了嗅,一脸疑惑地说道:“这是什么呀?”
“不是药丸吗?”
钱丙又拿着看了看:“臣愚钝,看不出这是什么草药,只觉得……只觉得腥臭难闻,似是腐肉。”
赵福金一惊,踢了踢卧在御案下呼呼大睡的太子,拿着两颗药丸凑到它面前,太子只是上去闻了闻,嘴巴微微一咧,就把头撇到了一旁。
狗都不吃,这能是什么好东西?
赵福金皱着秀眉思忖了片刻,向钱丙问道:“染了风寒、脾胃虚弱失健,上吐下泻,是何症?”
钱丙答道:“此症多久?”
赵福金估摸了一下时间:“总得有半旬了吧。”
钱丙叹道:“寒热侵体,脾胃受损,本不是什么大病,但若医治不当,还吃些这等东西,那可是要伤津脱液的,有性命之忧啊。”
伤津脱液,这等中医说辞赵福金不懂,但是从字面上也能理解,那便是上吐下泻导致脱水,确实是有性命危险的。
“怎么治?”赵福金问道。
钱丙讪笑:“官家,这行医讲究望闻听切,得对症啊……您这么问臣,臣一时还真不知道。”
“就是风寒加脾胃,没什么不一样,一般怎么治?”
钱丙蹙眉一想:“若再无其它病症,藿香正气丸便可。”
赵福金转念一想,当年给二太子的国礼,那瓶用来让他治中暑的藿香正气丸,也不知道他留着没留着,若是留着,为何不吃啊?
李邦彦看赵福金眉头不展,凑上前悄声问道:“可是二太子病了?”
赵福金嗯了一声,先让钱丙退下后,才对李邦彦说道:“这病蹊跷,完颜晟这老东西,是想借此时机,除掉完颜宗望啊。”
若是之前,金国内斗,李邦彦巴不得呢,说不定还会吟诗一句:“风景你家独好。”
但上次听高宠所言,官家和二太子之间,似有一些……
“啊?有此事?官家您只要开口,臣愿意再次挂帅,马踏会宁府……”李邦彦慷慨激昂。
赵福金白了他一眼:“你激动个甚?”
“救二太子啊!”
“为何要救他?”
“啊……这……那官家觉得,是救呢还是不救呢?”李邦彦回想起自己每次会错意,乱点鸳鸯谱后的遭遇,小心谨慎的问道。
……
……
大宋青州,张浚统制的五万人马自从开封调防在此,已经有四个多月时间了。
跟他一同调防的其他两路,早就已经发挥了作用。
鄜延路马步军副总管刘光世统制的泽州一路,开封之战打响的第二天,就一鼓作气拿回了太原。
泾原路副将吴玠统制的沧州一路,前段时间也已经奉命进军燕京,在燕京城南六十里外安营扎寨,只等朝廷一声令下,便要剑指燕云十六州。
而自己在青州已经待了四个多月,朝廷好像已经把自己给忘了。
这让张浚很是不爽,大家都是领兵,凭什么刘光世那厮拿回太原城,名声大噪。
吴玠更不用说了,朝廷这是要把封王的机会给他啊,要不然为何让他进兵燕京?
“张统制,咱倒也不必羡慕,吴玠拿燕云十六州?儿戏了吧?”副将宽慰。
张浚啐了一口:“此一时彼一时,金军主力已经被官家击溃,驻守燕云的金军哪里还有战意?吴玠这次可算是捡了一大便宜。”
副将还是有些不信:“官家为何要把这泼天的功劳,给吴玠呢?也没听说吴玠跟官家走的亲近啊。”
这其中缘故,张浚也是不解,这段日子没少琢磨这件事,可是琢磨来琢磨去,依旧猜不透官家的用意,只是暗下决心:“无论如何,若再回京,我是一定要与李相国多走动走动,若是能通过李相国与官家熟识,那以后……哎,还是要向李相国多学习啊。”
闲来无事,张浚来到驻地外,看着已经冰雪消融的黄河之水,不禁沉思。
一年前,李邦彦在张浚眼里还是个只会溜须拍马的小人。
可这一年来的诸事,张浚对李邦彦此人的看法大为改观,能在道君皇帝手中混的风生水起,又能成为现在官家的左膀右臂,要说人家没两把刷子,怎么可能?
张浚自政和年间入朝为官,已经有些年头了。
突然之间就悟了,这为官之道,绝不是清高自傲,而是同光合尘啊。
抱大腿,不丢人。
正思索间,突见西边有船帆,举目远眺,只见十艘打着宋旗的大船正朝着自己的驻地驶来。
没多久,大船抛锚靠岸,船上走上岸的,是一个身穿禁军戎装的中年汉子,面色黢黑,肌肉虬结,这人一登岸就朝着岸边巡逻兵爽朗笑道:“哈哈哈,哪位是张浚张统制啊?”
张浚虽不知此人是谁,但见身上戎装,也知是朝廷之将,连忙正形,大步迎了上去:“我便是张浚,将军是?”
“大宋京师水军统制,曹彦昌,奉官家旨意,来与张将军干件大事!”
张浚热情相迎:“哦?何事?”
曹彦昌正要开口,只听身后大船的甲板上有人骂道:“到了?终于到了,再不到本将就真要死了。”
曹彦昌笑容一怔,对张浚尴尬道:“张统制稍等,我把那位小祖宗给忘了。”
说罢,转身又朝着大船快步跑去。
没多久,曹彦昌扶着一人又走了回来,朝张浚介绍道:“这位是金甲将军高宠。”
高宠的战绩,张浚还未仔细听闻过,并不相熟,见高宠半死不活的样子,张浚轻笑道:“高将军身子骨不好吗?还得被人搀着?”
不等高宠说话,曹彦昌连连解释:“高将军不善水性,晕船。已经吐了好几天了。”
高宠接口要说话,胃里突然一阵翻滚,扭头就跑向一旁,又哇哇地吐了起来。
张浚看着蹲在地上都快直不起腰身的高宠,面露不屑,对曹彦昌一抱拳:“曹将军军帐内说话。”
曹彦昌指了指高宠:“等下,等高将军吐完。”
张浚轻笑摇头:“这等身子骨……呵……”
曹彦昌赶紧上前一步,做了个嘘的手势:“嘘,张统制,高宠之勇回头再与你细说,你可莫看他军阶不高,年纪不大,人家可是把官家叫‘金妈’的,所以……”
曹彦昌话还没说完,张浚就三步并两步冲到了高宠身后,一边拍着高宠的后背,一边对远处哨兵骂道:“都瞎了吗?看不到高将军晕船难受,还不赶紧端清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