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你还好吗?】
【……】
【我整理了这两天的笔记,方便的话待会儿放了学一起送过去。】
【……】
——林安,你……为什么不说话?
电话那头是孙渺关切的声音,带着些许小心翼翼的迟疑。
他是知道什么了吗?
少年靠坐在床边的地上,侧着脑袋,面无表情地听着从对面传来的说话声,心中一片麻木。
【喂……你还在吗?】
片刻的安静之后,孙渺再次开口。
熟悉中透着几分陌生。
已经经过变声期的嗓音变得低沉干冽,只有带着一丝讨好的小心询问还隐约残留着过去的痕迹。
那个时候,那个被绑住四肢无法动弹,只能在黑暗中绝望无力挣扎的孩童,也曾听到对方用同样的语调回应女人的话语。
回忆中的大火烧得越旺。
他的心就越发冰冷。
好像多年的那场冷雨连同几日前葬礼上落下的雨水一起浇灌下来,将他浸泡在其中。
良久,他才听见自己回答。
【我……我也不知道。】
在对面猝然停顿的呼吸声中,他继续说了下去,心下仍旧一片茫然,那道声音却仿佛有自己的想法。
【我应该是在家里,可这个家并不是我的家。不,直到不久之前,它其实一直都是。可我不知道啊……我居然一点都没有发觉,你说我多蠢,多该死啊。】
孙渺的声音明显慌乱起来,他叫着林安的名字,小声而急切地追问怎么了。
【你等等,我现在就过去,你先别哭,我马上就来了。】
和少年的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一阵嘈杂的窸窣声。
他听出,孙渺现在应该是正匆匆站起身,怀着莫名的慌乱和担忧,急急忙忙地想要赶过来。
然而那一瞬间,闪现在他眼前的,却是很多年前的樟木下的那个黄昏。他们初识的那一天。
那个从没有自称过林安、也从不需要成为别人才能心安理得活下去的林缈,坐在树下的石头上。一边侧着脑袋小心地不让血粘在衣服上,一边百无聊赖地注视着旁边的一簇灌木丛中张开的白色蛛网间,一只被粘住翅膀的蝴蝶。
蝴蝶还没有死去,在聊胜于无的微风中轻轻颤抖着身躯,不知是风还是自身的挣扎占了大半。蛛网越裹越紧,厚厚的束缚像是蚕茧一般将蝴蝶包裹在其中。
渐渐地,那最后一丝颤抖也被尽数吞没。
不知为什么,直到那个时候,作为赢家的蜘蛛都没有出现。
不过就算是这样,失去羽翼和自由的蝴蝶都必死无疑……除非,这个时候能有一个人伸出援手,将它从桎梏中解放出来。
比如说……正在冷眼旁观着的自己。
可是,林缈没有动。
他对于这个世界并没有多余慈悲心。既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只是一个完全的旁观者。
这样的他,每一天都按部就班地活着,按时上学,按时回家,按时吃完哥哥做的三餐,按时闭上眼睛睡觉,然后等待着晨光微熹,伴随着楼下哥哥准备餐点的声音,闻到飘进房间的食物香气。
原本只会是这样,原本也应该是这样——如果那一天,他没有多管闲事的话。
他将迎来无数个这样稀松平常的日子。
孤僻又健康地长成一个不需要社交的大人,找一份离家很近的工作,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用离开自己出生的小城。
然后被打趣成一个平平无奇的哥宝男。
这辈子,除了哥哥的缈缈,再也不需要扮演其他的角色。
他不会有一个名字相近的好友。
他也不会发现,那名看起来漂亮又高冷的小小少年,其实有着一颗极其温柔的心。
但这通通都不重要,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回到那个在树下等待的黄昏。
他会顶着那个可怖的伤口,径直起身回家。
——家里会有什么呢?
他看着年幼的自己惴惴不安地往家走去,一路走一路望东望西,企图拖延时间,在路上找到更合适的借口。
如今的他却觉得,真的劈头盖脸挨一顿骂又如何?
他什么都不要,只要哥哥回来。
可是哥哥,这次是真真正正地死掉了啊……
【不用。】
他对电话那头孙渺说道,语气前所未有的冷淡。
重逢以来的这些年,他在对方面前从来都是放得更低的那一个,从不说一句重话,从来像太阳似的把灿烂到几近做作的笑容和上扬的语调挂在嘴角。
就连他自己都快忘了,自己从前的模样。
有时候对着镜子,看着那张对上人脸便开始下意识勾起嘴角傻笑的面孔。
这样的熟悉又陌生,随着年岁的成长,属于林缈的影子一寸寸剥落。
他终于亲手斩断了自己与自己的联系。
【什么?】
孙渺略微局促的声音传来,显然也是不习惯他这样的说话方式。在惊讶之余,也许还掺杂着一丝惶惑不安。
【我说,你不用过来了。就这样到此为止,让一切都结束吧。】
他将听筒搁在一侧的脸颊,侧过头看见余光中飞快掠过的细小黑点——是蜘蛛,还是其他什么昆虫?
……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曾经想成为一只辛勤的蜘蛛,只是看着罗网一天天成型,眼看着大功告成在即,他才发现自己是这样的缺乏耐心。
也许,黄昏中他所看见的那张蛛网的主人,就是抱有同样的心情,才迟迟没有出现。
他们已经不在乎是否有猎物落网,因为在那之前,他们已经决定要放弃了。
【为什么突然说这种奇怪的话?林安,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这样没头没尾地,我怎么可能放心?林安,你说话呀,林安!】
他是有多久没有听见对方这样激动到语无伦次的声音,不记得了。
但他知道,孙渺确实是真心把自己当做朋友。
——他自己难道不是吗?
也许,曾经是吧,后来、后来就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电话那头还在一遍遍地呼唤着那个名字,林安——可是,他不是林安啊。
【孙渺,林安已经死了。】他说,语气平淡到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可是我还活着。】
听到这话,那边果然不说话了。
他无声地笑了起来,将听筒从一侧移到另一侧,然后说:【可以的话,我希望死在你离开时点的那场大火里,可是我没有……该死的,为什么当时死掉的就不能是我呢?】
【……】
【我本来都已经忘记了,真的,像个傻子一样忘了个干净,可是去送钥匙的那个晚上,不知怎么突然就想起来了。你说,好不好笑,早不早晚不晚的,又不是拍电视剧,偏偏就在那时候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