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雨从云层坠落，紧接着落下第二滴，第三滴……很快，天地间就织起了一张雨线连成的网，密密地将人世间的因果包裹在其中。
他忽然有些好奇，线的另一头究竟握在谁的手中。然而抬头四顾，望见的永远都只是不见尽头的天。
他听说天外有宇宙，有太空，那么在那些之外呢？
穿透云层，跨越光年，经过无限地回溯，人类最终可以通向任一终点或是起点吗？
他当然不知道，也不可能会知道那样渺远的事情。
如今的他甚至都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谁……他在林安死去之后，成为了林安，又在孙渺死去之后，成为了孙渺。
有一个古老的词语叫做借尸还魂。说的即是无处安身的魂灵借由死者的身体，重返人间。
放到他的身上，倒也还算契合。唯一的差别就是——他一直都活着，一次次遭遇生命危险，又一次次地因为那些死去的人得以幸存，并且……苟延残喘至今。
“渺渺——孙渺他是被我害死的。”
贺雨宁明显有些惊讶，因为青年突然冒出来的这句话，也因为孙渺的死至今疑点重重，真凶也尚未正式落网。
“你的意思是……”贺雨宁不确定地盯着对方的面孔，想起曾经在陈明森家中见到过的血腥场景，心中突然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贺雨宁自然希望是自己想多了，可是……真的就一点都不可能吗？
严格说来，自己从来都没有真正地认识过眼前之人。
那个他所以为的那个林安，那个开朗到没有一丝阴霾的林安，也许从头到尾都只是一种假象，或者说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想象。
倒是青年对上贺雨宁有些严肃的表情，微微地顿了顿。沉默片刻后，他忽然又缓缓地笑了，眯起眼睛，露出半颗洁白的虎牙，看起来像极了贺雨宁记忆中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
“小贺同学，你这表情看起来有点危险呀，不会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吧？”
“我……”
贺雨宁张了张嘴，竟是没有立刻做出回应。
见状，青年像是确定了什么，他脸上的笑收敛几分，低下头看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熟悉又陌生的一双手。
然而，就是这双看起来并不特别的手，竟然那么轻而易举地了结了两个人的性命。
一个是他的亲生父亲，一个是杀死他最好的朋友的恶徒。
如果说前一起命案只能算作是机缘巧合下的意外，他实际上并没有想过要周杨的命，那么对于那个叫做陈明森的家伙，他唯一的想法只有，后悔没有早一点杀掉对方。
——是的，早在那个气味混杂光线黯淡的更衣室中，他就应该用刀、用木刺狠狠扎穿对方的喉咙，直到那种虫子一般的垃圾抽搐着流干最后一滴鲜血为止。
可是他没有。
他在片刻的平静之后，选择打开了上锁的房门。
也许是因为对门外的声响感到厌烦，也许是想瞧瞧外面的人在看到屋内的场景之后会露出怎么样的表情。
他走过去，轻轻把门打开了。
原本一直扑在门口敲打叫嚷的孙蝶一个措手不及向更衣室中栽进来，差点一头撞在倒地不起的男子身上。
看清楚屋子里的状况之后，孙蝶先是静默了一瞬，然后发出一声更加撕心裂肺惨叫。
女人一屁股坐在男子的身旁，忽然后知后觉地看向他所在的方向。
【是你、你——】
孙蝶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声音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最终化作一声声浓重的鼻息。
女人保持着这样的状态，满怀敌意的目光锁定在他的身上。
见状，他好心地凑近了些，自上而下看着脸色发青的女人，一脸无辜道：【您说，我怎么了？小蝶阿姨。您看起来脸色不好的样子，是因为地上的那个人吗？】
说着，他随意地瞥了眼倒在地上无法动弹的男子。
孙蝶也跟着看了看情况堪忧的男子，脸色由青转白，看向少年的目光中似乎多了一丝忌惮。
【怎么办呢？】少年像是有些苦恼地说道，【都说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可这个大叔好像不是个好人诶，之前却自称是小蝶阿姨的朋友，还说是在您的要求下把我带过来的，嗯您说，我要相信他的话吗？】
他征求般地抬眼望向孙蝶。
后者还是瞪着眼睛一言不发，闻言，那双充满戒备的眸子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
孙蝶在犹豫，这时候，外头的走廊上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正向着角落这边的更衣室过来。
【啊，有人来了。】少年朝那边侧了侧脑袋，自语自语般地说道，【这么会儿功夫，警察叔叔也应该到了。】
【警察？】孙蝶的脸上再度闪过一丝慌乱。
【是啊。有困难找警察嘛。】少年笑着，从旁边的置物架上随手拿起了一只手机，在孙蝶的眼前很轻地晃了一下，那款式是孙蝶认识的。手机的主人此刻正躺在她的身旁，发出低不可闻的痛苦呻吟。
【这里没有电话，所以冒昧地借了你朋友的手机一用，当然，作为感谢也顺便替他打了120。】
他无比真诚而又友好地解释道。
听到这话，孙蝶脸上的表情也彻底扭曲了，看向少年的眼神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怪物。
两个人说话间，外面的人已经到了门口。
孙蝶像是要和地上的人撇清关系一般地挪开一些，接着爬起来站到少年身边，将手搭在后者的肩头，飞快而低声地凑近对方说道：【我们，我和那边那个人只是普通的同事而已。】
【真的吗？】听到这话的少年眨了一下眼睛。
【当然。】孙蝶肯定地回答。
再看向地上躺着的人时，女人表情已经恢复平静，眼神中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漠然，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明显的厌恶。
……倒也不像是装的。
看来，孙蝶确实也并不怎么喜欢自己的这位同事兼前队友。
他看着这一切，默默地压下嘴角冷笑的弧度。
他什么都没有说，就像当年面对调查刘月琴死因的警员时那样，保持了清澈无辜的缄默。
倒是孙蝶，出乎意料地主动认下了一切。
孙蝶在自己的叙述中，成了第一个到达伤害现场的目击证人，一个看见不法侵害正在进行、而在慌乱之中过度见义勇为的良善之人。
【我、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就冲了上去，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孩子是我儿子最好的朋友，所以我无论如何都……我现在回想起来确实冲动了，但是在那种情况下，我真的来不及多想……】
不得不说，孙蝶是有一点表演和编故事的天赋在身上的。
当一个警员十分和气地就孙蝶的笔录内容向林安发起确认时，他不禁这样想道。
——可是，假的永远成不了真的。
他自己太了解这一点，却没有急着戳穿孙蝶的谎言。而是在那位警员怜悯的目光中，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想起了此刻正在酒吧街后巷，那片老楼中的某一间公寓中待着的孙渺。
不知道对方是否已经睡下，会不会刚好在他想起孙渺的时候，男孩儿也正好在某一扇窗子后头眺望不久前曾目送他离开的道路。
……但是，无论如何，孙渺一定不会想到他此刻的处境。
困意渐渐泛上来，不知道是用力过猛还是在去送钥匙的路上淋了小雨的缘故，身上蔫答答的像是覆着一层冷掉的汗水，感觉很不舒服。
脑袋也越发昏沉起来。
他于是坐在长凳上，背靠着墙壁缓缓闭上眼睛，灯光透过眼皮投下暗红色的影子。
他看着那团影子在眼前慢慢旋转起来，想着是否有遗漏的事情。
在接受问询之前，他已经给贺子君打去了电话。
比起几乎不怎么碰面的养父养母，他还是更相信这个曾经在哥哥活着的时候帮助过他们，又在哥哥死后全程跟进料理完一切的贺叔叔。
照看他的警员简单地向贺子君说明了当前的情况，对于时间的细节，由于一些关乎隐私的特殊理由，没有在电话中细说，而是请对方到现场详谈。
贺子君一一答应下来，并且表示自己会立刻前往处理此事。
在电话即将挂断之前，林安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孙渺，渺渺他还生着病，家里没有别的人了。】然后，他按照记忆中的印象报出了孙渺家的详细住址，又不放心地重复了两边。
【好的，我知道了，我会让人过去的。】贺子君在那头说道。
听到对方的这一番承诺般的答复，林安才像是大功告成一般地终于放下心来，认真向贺子君道了谢。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也该到地方了吧。
他在心中默默想道，将今天晚上发生过的一切都回忆过一遍，确认没有什么遗漏之后。
他这才放任自己一点点地卷进那团暗红色的漩涡中，随着那色泽诡异而艳丽的波纹飘向未知的远处。
那是静谧深夜里，火焰尚未燃起之前的漆黑一片，隔着一扇不算厚实的门板，他听到了隐约的人声。
一道熟悉，一道陌生。
两个声音似乎在交谈着什么。
他的脑袋有些疼，像是刚醒过来，所以迷迷糊糊听得不是很真切，只依稀捕捉到，烧了，点火，油……一些零星的词。
——什么意思？
外面的人是想点火烧什么东西吗？
他茫然地想道，下意识地想要向门外开口询问，却发现嘴巴竟然被堵住了，不仅如此，他的四肢都被捆在了一处，无法动弹。
——怎么回事？！
一丝不好的预感袭上他的心头，他竭力向门口的方向挪动，可是无法移动分毫。
门外的交谈声还在继续。
他从中听到了打包、收拾行李之类的话，接着一个熟悉的名字突兀地跳进了他的耳朵。
两个声音里那个比较陌生的女声唤了一声渺渺——和白天在校门口时听见孙蝶呼唤孙渺的语调如出一辙。
——孙渺在外面！
他激动起来，伸长了脖子竭力向门口探去，并且努力晃动身体，试图撞到点什么制造出一点声音引起对方的注意。
只可惜他所能触及到的范围内什么都东西都够不着，他于是开始拿脑袋砸身下的地面，竭尽所能地狠狠砸下去，就好像失去了痛觉一般的，一下接着一下。
可是，不知是地面太硬，还是他此时的姿势并不适合发力。每一个磕向地面的响头，最终都如砸在棉花上一般无声无息地落了下去。
几次尝试下来，他的脑袋也像是塞了团棉花一般地绵软起来。
——究竟是这么一回事？
他在黑暗与寂静中绝望地想道。
门外同时响起了一道再熟悉不过的童声……是孙渺的声音。
同样有些模糊的声音，这一次，他却意外地听清了话语的内容，并且在同一个刹那间感到了一种彻骨的冰冷。
他听见孙渺说好。
……在孙蝶将点火的任务交给对方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