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觉得奇怪吗?】孙渺问。
两个人坐在傍晚的街心花园,夕阳西下,橙色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温吞吞的,并不刺眼,反而有种温柔的触感。
【奇怪?有什么好奇怪的,一群围着一个打,没种的王八蛋而已。】
他没有问那些人为什么会把孙渺堵在小巷。
而是小心地将刚刚粘上孙渺嘴角的创可贴轻轻抚平,然后又撕开一条,指腹贴着有粘性的那一面的边沿,尽量不让开封的创口贴在使用前粘连到一起。
他的动作专注,神情认真。
像是被他的这副样子所感染,孙渺一时间也没有再开口,只是眼睁睁地瞧着对方将抬起的指尖靠近到自己太阳穴的位置。
孙渺没想到的是,自己这副听之任之的态度倒把对面给难住了。
【那个,你能不能先把眼睛闭一下。】
少年小声说着。孙渺这次的伤在眉骨,靠近眼尾的位置,他怕自己的手指不稳戳到孙渺的眼睛。
话音刚落,就听孙渺轻轻地嗯了一声,貌似乖巧地闭上了一只眼睛,留下一只眼睛半开着看过来。
见他发愣,孙渺于是开口提醒:【这样就可以了吧。】
可以是可以……就是如果能不要这样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就好了。
他在心里默默说道,还是一伸手把创可贴贴了上去,然后沿着下方骨骼的走势,将翘起的边沿一一抚平。
他不敢用太大力气,生怕造成二次伤害。等到把所有的伤口都处理完,他的胳膊已经隐隐有些发酸,指头也生出些许的僵硬。
【好了。】终于,他大功告成般地宣布。
【好了么。】孙渺喃喃着,似乎有些失落的样子。
他隐约能够猜到对方的失落从何而来,伤口处理完了,时间也已经不早了,是该说再见的时候了。
他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孙渺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率先从长椅上站起来,然后微微垂眸善解人意地看着他。
【这个时候,你也该回家了吧。】
【啊,对哦,我……】
他附和着,也跟着站起身,一手攥着书包肩带,一手抓着装有用剩的酒精、刚拆封的盒装创可贴和其他一些能够用来处理伤口的东西的塑料袋。这些都是刚从街边的药房和超市买来的。
毕竟,他不是贺雨宁,没有那种随身携带急救包的危机意识。不过客观来说,他想绝大部分像自己这样的普通人应该都不会有才对。
【钱的话,我现在没有。】孙渺突然说,【可以约个时间和地点,等下次有了再还给你。】
听到这话,他不由地又是一怔,目光困惑地落在那张坦荡的脸上。
等到反应过来对方究竟说了些什么,他几乎是下意识想要拒绝,临了又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顿住,说了声:【好啊。】
他不是真的想要对方还钱,只是一时想不到什么合适的拒绝对方的理由。想了想,他又从书包里摸出草稿本,随手撕下一页,在上面清楚地写下联系电话和地址,然后交到男孩儿手中。
【想到,随时都可以联系我。】他说,紧接着又补充一句,【不一定是为了……还钱。】
他近乎窘迫地说出后面半句,最后两个字轻到了低不可闻的地步。
孙渺看看手里字条,又看看面前把自己憋得脸红脖子粗的老友,漆黑的眼瞳中似乎有微光划过。
【我知道了。】孙渺再次笑了笑。
只不过这一次,男孩儿像是真的有些高兴的样子,边说还边晃了晃手中的字条,然后在他的注视下,小心地收好字条放在贴身的口袋里。
他站在原地,看着孙渺挥手离开。
脑子里乱哄哄的,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些什么。
……忘了什么呢?
他努力去想,可就是怎么都想不起来。脑子里被其他的念头占满了。
孙渺的突然出现给他带来了太大的冲击,尤其是在那样一个地方,以那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
他又不傻,当然看得出来对方过得并不好,而且整个人的状态好像都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孙渺的场景,那时的男孩儿远比现在要幼小,却能够在重重包围之下,当机立断地用一个头锤顶飞一头小肥猪。
那种果敢与勇气,令当时在场的他感到由衷的叹为观止。
如今,许久不见,孙渺长得更高也更结实了一些,身上那股子不顾一切的莽劲儿却好像忽地消失了。
他想,这或许是因为,现在的孙渺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底气——曾经,外婆刘月琴是孙渺的底气,那个由低低的篱笆院墙围在中间的家也是孙渺的底气。
……现在呢?
他并不清楚孙渺如今的情况,但他知道其中一定有自己的一份功劳。因为如果不是他,刘月琴不会死,甚至,如果当时死的是自己——会不会、会不会一切都……
——不是的!
他不可以这么想!想一些已经无力挽回的事情是没有用的,既然他已经答应了哥哥会好好的活下去,既然只有好好地活下去,才能有机会再见到哥哥……
他一边在心中默念,一边死死咬住自己的指关节,用最锋利的那颗犬齿,直到渐渐尝出了血腥的味道。
等到那阵心慌的感觉过去,他才松开牙齿,去洗手间把手洗干净,再回到桌边,拿起傍晚时因为孙渺去买的那盒创可贴。
药店的店员在柜台后面问要多少,他也弄不清,就胡乱买了一盒,打开来才发现一盒创可贴真的好多。
给孙渺贴完还有大半盒,他原本想让对方带回去的,结果等人走了才发现袋子一直都攥在他自己的手里。总不能扔掉,于是就拎回了家。没想到此刻却正好派上了用场。
贴上创可贴后,整根手指都紧绷绷的,很不灵活。他看着那支反复打滑的笔,突然有些后悔,刚才应该换一只手咬的。
翻开习题册,拿出那本撕了一页的草稿纸,他才想起来先前究竟是忘了什么——他没有问孙渺要联系方式。
……他明明想到给孙渺自己的联系方式,却忘了去要对方的。
之后连着好几天,他在路过那条巷子时都有意放慢脚步,可是巷子里空荡荡的,很安静,垃圾桶也好端端地矗立在那里,静静散发出寻常垃圾该有的腐臭味道。
这让他在失落的同时,也不由得安下心来——至少没有再发生那天的暴力事件。
家里的电话也一直没有响起。
他盯着街心花园空荡荡的长椅,不禁开始有些怀疑,那天在巷子中见到孙渺,包括在这里发生的种种,是否只是自己的一场妄想。
这时,却有一只手轻轻地拍了他的肩头一下。
他的心头一跳,转过头,对上的正是那张熟悉的脸孔。
【你……】
【我忘记在洗衣服的时候把字条拿出来了。】孙渺歉意道,【等到想起拿出来的时候,已经烂成一团了。】
原来是这样,他闻言松了一口气,心想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
还未等他说什么,孙渺再次开口道:【我有去找过你,但是没有问到。】说着,男孩儿似是不解地看了眼他身上的校服。
他也疑惑了一瞬,很快明白过来。
对方打听的是林缈,而他现在叫做林安。
【林安?】孙渺闻言,愈发不解了起来,显然是想起了什么,【可是林老师……】
孙渺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能够吐出那个死字。
见状,他笑了一下,接着男孩儿的话说了下去:【哥哥已经死了,两年了。所以……现在,我是林安。】
他说着,顿了顿,然后看向面前的孙渺问道:【你觉得这样不好吗?】
后者像是被问住了,盯着这个旧日的伙伴看了一会儿。忽然摇了摇头,并且认真地说:【没有,只要你开心就好。林安,我希望你可以开心。】
那时候的他已经习惯了林安这个身份,整整两年的时间里,他明明已经听惯了身边所有人这样称呼自己。
可是在那一刻,不知为什么,看着对面少年干净的眸子,听着对方所说的那再简单不过的两句话,他忽然就感到一阵无法抑制的鼻酸,接着就是汹涌的热意,从眼底一直灼烧到心底。
只是眨了一下眼睛,面上便扑簌簌地湿了一片。
同时听见孙渺有些手足无措的声音,他说,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就哭了。
……是啊。他想,怎么突然就哭了呢?
这样的突然,连他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更不用说面前的孙渺,可是他……就是忍不住啊。
好像如果不趁着现在好好哭一哭,把眼泪尽可能地流出来,滞留在胸腔里的那一部分就会整个把心脏给撑破。
而孙渺在一旁紧张兮兮看着他。当他因为脱力而蹲下身的时候,孙渺也跟着俯下身在一旁看他,然后犹豫着伸出一只手,放在他的脑袋上,一边缓缓地抚摸,一边柔声地安慰。
【好了好了,都会过去的,难过的不开心的,都会……都会过去的。】
孙渺似乎很不擅长做这种安慰人的事情,说得磕磕巴巴就算了,声音也越来越来轻,好像连男孩儿自己都对自己说出的话心存怀疑。
……诶,所以说,安慰人这种事情,果然还是应该交给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