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林安和贺子君站在走廊上,听见从产房中传来的一声声沉闷痛苦的哀嚎。
渐渐地,贺子君被那声音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直到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隔着门板响起。
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门推开,一个圆脸的小护士快步从里面走了出来,喜气洋洋地来到贺子君面前:【恭喜贺医生,母子平安。】
说着,小心翼翼地将包裹着婴儿的纯白襁褓打开一些递到贺子君面前。
看着面前和自己血脉相连的红通通的小家伙,贺子君心底涌起说不出的热意。
他想起母亲曾经半开玩笑地说起,当年守在产房外的贺父,那个乍一看身高马大铁骨铮铮,不笑的时候可止小儿夜啼的汉子,在得知母子平安的刹那,刹那间在护士的面前哭成了一个泪人。
贺子君想,当时的父亲或许就是这样的感觉。
很快,孩子又被放回到母亲身边,和李雨一起被推了出来。
李雨刚出产房的时候,眼睛半睁着,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看见守在门外的贺子君,她的手动了动,指尖朝着丈夫的方向艰难地抬了抬,似乎使不上力的样子。
贺子君立刻上前握住了妻子的手。
感受到从丈夫手中传递过来的温暖,李雨终于像是放下心来一般地缓缓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贺子君则是一直紧握着妻子的手,没有放开。
李雨的母亲已经在病房外等着了,包括李雨继父在内的一些亲戚,以及几个贺子君与李雨共同的好友。
一片喜庆的热闹之中,贺子君突然发现,不见了表弟的身影。
他向周围的人打听林安的消息,大家却都好像没有注意到有这么一个人。
贺子君隐约想起,当他跟随一行人一起前往产科的病房时,其实有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少年。
当时匆匆的一眼没有在意,回想起来才觉得,那时的林安似乎很不对劲。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不对劲,但就是有种对方快要消失不见的荒诞错觉。
贺子君很不放心,但林安并没有手机。
正当他想要给林安的隔壁的邻居打个电话,拜托对方什么时候看见林安回去了通知一声时。
之前的那个圆脸护士忽然走过来叫住了贺子君。
【贺医生,刚才有个叫林安的人,说是你的表弟,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圆脸护士说着,将一个纸盒子交给了贺子君。
不大的纸盒,也就一个巴掌大小,拿在手里轻飘飘的,感觉不出里面装着什么。
贺子君想了想:【他还说什么了吗?】
圆脸护士迟疑着摇头:【也没说什么,就是他看起来脸色不太好,我问他需不需要找个医生看一看,但是他说没关系,然后留下这个东西就走了。看起来急匆匆的,叫也叫不住。】
说话间,圆脸护士露出有些犹豫的神色:【我刚刚是不是应该把他留下呀。】
贺子君见小护士惴惴不安的模样,向对方宽慰地笑了笑:【没事,麻烦你了。】
圆脸护士闻言,也笑了笑,捧着记录本走开了。
留下贺子君一人,对着手中的纸盒若有所思。
来医院探望的朋友都已经回去了,病房里安静下来。
李雨又睡了过去,刚出生的小婴儿安安静静地躺在一旁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见到这样一幅温馨的画面,贺子君禁不住莞尔。
同样注视着这一切的还有床边的岳母,也就是李雨的母亲,李芸。
李芸是个极富传奇的女子,无论是年少时曾与一穷二白的天才画家有过的那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恋往事,还是当告别婚姻后,她能够在商海浮沉之中所取得的不斐成绩。
好像她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永远能够在第一时间做出最正确的取舍。
这就是李芸,一个时刻保持清醒理智的女子,一个随时随地都无懈可击的女人。
这样的她即使突然面对儿子车祸死亡的噩耗,也能有条不紊地安排完手头的一切,用三言两语镇住乱了方寸的大女儿,然后面不改色地出现在儿子的葬礼现场。
……冷静得简直不像是一个刚刚失去儿子的母亲。
但这一刻,在安静的病房之中,李芸瘦削的身影却显露出了一丝难得的单薄与脆弱。低垂的眉眼中甚至带着一丝怅然若失的感觉。
【妈。】
贺子君很轻叫了李芸一声,后者闻言,微微一怔,像是才发觉有人进了屋子。
【你回来了,小雨她刚刚睡下。】李芸很浅地笑了一下,她的声音轻轻的,只是多少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然后她像是突然注意到了贺子君手中的盒子,有些好奇道:【这是什么?】
【林安留下的。】贺子君解释着。
【林安?】李芸下意识地往贺子君的身后看了看。
她是知道贺子君这个表弟的,也在葬礼上看见过那个戴着眼镜的斯文少年,印象很不错。听说,对方是儿子的生前的好友时,李芸也没有一丝意外的感觉。
很奇怪,明明她的嘉喻和面前的少年看起来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可就是莫名觉得他们两个好像在某些地方异常相似。
李芸因此对林安产生了难以形容的亲切感……就好像看到了已经故去的儿子的另一种可能性。
当听到林安已经离开医院的消息时,李芸明显是有些失落的。
贺子君看了出来,于是小声解释道:【林安都高三了,确实会比较忙的,应该是请假过来的,所以比较赶。】
【对啊。都已经高三了。嘉喻也是,本来今年就该高考了。】李芸口中喃喃,她像是随口那么一说,脸上却有掩饰不住的落寞。
其实,李芸并非铁石心肠,至少作为一个母亲,她显然是一直挂念着已经英年早逝的小儿子的。
只是习惯了以强硬理智的一面示人,真正需要表达内心情感的时候,就容易变得无所适从,甚至是略显笨拙的。
房间里再度陷入沉默。
贺子君从李芸的神情判断,对方应该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他不便打扰,于是将注意力放回到手中的林安留下的那个盒子上。
从外表看平平无奇,就是很普通的纸盒,普通到没有任何的图案和装饰能够说明盒子的来源或是原本的用途。
封口处并没有粘贴胶带,他几乎没有费多少力气就轻松地打开来。
随即嗅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乍一闻有点像是寺庙里的供香,又不完全相同。奇怪的是,这味道在打开盒子之前竟然一点都没有散出来。
他取出盒子里装着的东西,小小的,被揉皱的旧报纸层层包裹起来,像是一枚坚硬的果核。
小心地拆开旧报纸之后,露出来的是一枚暗红色的挂坠,看形状像是半弯月牙。还用一根黑色编绳穿起来,做成像是项链的模样。
……林安给他这个东西做什么?
贺子君只觉得莫名其妙,尤其是在看到同坠子一起放着的那张纸条上写着的……物归原主,四个字。
正疑惑间,忽然听到李芸的问话:【可以给我看一下那个坠子吗?】
贺子君这才发现,李芸不知何时转了过来,一双眼睛正直盯着贺子君手里的吊坠。贺子君也没有多想,连同手里的字条一起递了过去。
李芸接过吊坠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一会儿,神情愈发复杂难辨,终于像是确定了什么一般轻轻叹了一口气。
【看来都是注定的。】
贺子君不知对方何出此言。
李芸解释道,这个吊坠本来是陈嘉喻随身带着的东西。
【嘉喻刚出生那会儿,总是各种发烧,没来由地生病,去了很多医院都看不出个名堂。最后没有办法就想着去庙里试试。】
结果李芸还没踏进庙门,就有一个游方的修行者敲响了他们家的大门,三言两语就说出了李芸眼下最关切的问题。
李家家大业大,只要有心,这点事情总是可以打听出来的。
面对李芸的质疑,对方不急不恼,也没有多解释什么,而是直接拿出了一枚造型奇特的吊坠。
【这是……】李芸迟疑着没有接过。
那人笑笑,表示只要有这东西傍身,陈嘉喻身上的异状自然可解。
李芸半信半疑地拿回去一试,没想到居然真的有效,陈嘉喻持续的发烧当晚就褪了,而且陈嘉喻似乎很喜欢这个吊坠,抓在手里就不愿意放开了。
李芸想了想,于是就把吊坠挂在了陈嘉喻的脖子上。
那天晚上,陈嘉喻难得没有在半夜惊醒。
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也是一副安然熟睡的模样。
李芸心中激动,觉得可能真是遇到了高人,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报答对方。没想到,等她来到前一天那修行者落脚的地方时,却被告知对方已经离开了。
不过,那人临走前还留了一句话给李芸,说是那吊坠可保公子平安,但戴上了就不要再轻易拿下,就算拿了下来也不可长久离身,切记切记。
【如今看来,那位师父当初会留下那样的叮嘱,也许是早就预见到了可能会有这么一天。】李芸伤感道,【出事之后,我在嘉喻身边找过这坠子,果然不见了。那时候我就想,要是……要是我能在当时坚持把他留下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