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贺雨宁看着少年问道问。
大概是他的语气过分严肃,林安明显愣了一下:【什么什么意思?】他口中喃喃着,回望贺雨宁的眼神中满是无辜的茫然。
见状,贺雨宁的语气稍稍缓和一些,耐着性子问:【刚才,你为什么要说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林安啊了一声,讪讪地笑了一下:【这不是离高考没几天了吗?我想着,总是学校医院两边跑,都没有时间复习了,万一考不上想去的学校这可怎么办。真是想想就觉得亚历山大啊。】
说着,少年大口叹气,接着抱起胳膊郑重其事地看着贺雨宁,眼中带着些许戏谑的笑意:【小贺同学,你刚才不会是误会了什么吧?】
这一次,贺雨宁没吭声。
林安见状,笑得越发开心,伸出一只胳膊揽过贺雨宁的肩膀,在肩头轻轻地拍了拍。
少年笑着说道:【放心,小贺同学,听过一句话没有,歪脖子树不倒。像我这样看起来跟个残次品似的动不动就头疼脑热,反而没什么大问题。搞不好能活到九十九呢。】
林安说得这样轻松,连带着贺雨宁都觉得心头一轻,似乎压在上面的某种无形的东西忽然消散了。
贺雨宁看着那张稍许有些得意的面庞,也跟着弯了弯嘴角。
【其实你不用那么担心。】贺雨宁认真道,【考不上可以复读,实在不行我可以帮你补习。】
林安闻言,一副见了鬼的神情,搭在贺雨宁的肩头的胳膊一下子就僵住了,连忙摆着手拒绝:【还是不了吧……你们学医的不是很忙的吗?】
贺雨宁一脸的平静,表示自己完全可以少睡一点。
林安的脑袋摇得就像是拨浪鼓。
【这怎么好意思呢。】他连声说着。
见贺雨宁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少年眼中瞬间闪过一丝绝望。
不过也只有一瞬间,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忽然换上郑重的表情,然后语重心长道:【贺雨宁,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有偏头疼的毛病?现在,正是你实习转正的关键阶段,可千万不能为了一点小事掉以轻心。】
【你的事情对我来说,不是一点小事。】贺雨宁回答得很是干脆和直接。
林安装模作样的小表情一停顿,忽然像是心虚似的将视线转到一边,嘴里喃喃道:【我发现,你这个人有时候还真是油盐不进……】
贺雨宁疑惑:【这样不好吗?】
林安颇为纠结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将半边脑袋弄得跟个鸟窝似的。
【倒也不是不好……】少年终于叹了口气,然后有些无奈道,【我可能还是比较习惯你原来的样子。】
贺雨宁不解:【我原来什么样子?】
但是林安闻言只是打着哈哈敷衍过去,再问,就说肚子饿了。拉着贺雨宁的胳膊就往医院的食堂跑。
少年在前面走,贺雨宁就在后头不紧不慢地跟着,那种拉扯的感觉仿佛可以从手掌接触的地方一直传递到心里。
在那一瞬间,贺雨宁感到一切又回到了很久之前的那个样子——那时,孙渺还没有出现,那时,林安就像是这样,闲不住似的到处跑来跑去。
一朵新开的花,一只罕见的蝴蝶,一家看起来很好吃的小店……有一点什么发现,都要兴致勃勃地招呼贺雨宁过去看。
嫌贺雨宁走得慢了,少年就小跑着返回几步,连拉带拽着把人往地方领,一边抱怨似的在嘴里小声嘟囔着,下次再这样就不管你了之类的话。
可是下次,下下次……林安还是会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向他伸出手。
就好像一出反复排练的剧情。
从生疏到熟练,再到乐在其中。
贺雨宁装作自己毫无察觉的样子,却一次次地故意在对方身后慢下脚步。看着少年在疑惑中回过头,确认他的方向,然后快步向自己走来的模样。心底的某处就会有隐秘的欢喜升起。
——本质上,这是一个用以确认的动作。
贺雨宁借此一遍遍地确认自己在林安心里的位置,也一遍遍地确认了自己在这段关系里面其实毫无胜算可言。
如果,有一天,自己做出了相同的动作,少年却没有回头,甚至都没有发觉呢?
贺雨宁被这样的假想纠缠着,患得患失。到了真正发生的那一天,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定。
他在一旁冷眼观瞧着,对方以同样的,甚至是更加亲昵的态度,挽过另一个少年的胳膊。越是扎眼,越是看得目不转睛。
因为贺雨宁知道,人是容易陷入麻木的动物。
……只要习惯了,就不会那么难受了吧。
奇怪的是,明明心跳的频率已经回归到往常,就好像再也掀不起什么波澜的平静水面,可是讨厌的感觉还是有增无减。
就像是再次被对方触碰时,他依旧会感到难以形容的开心。
日子就这样过去,忽然有一天,贺雨宁的心里冒出一个模糊的阴暗念头,如果——孙渺消失就好了。那样的话,林安和他,一切就都可以回到之前的样子了吧。
贺雨宁并不讨厌孙渺,这一点从来都没有变过。但是,他也由衷地盼望着对方可以消失在他们的生活中。
……当然,绝不是以后来的那种方式。
对于孙渺的遭遇,贺雨宁确实感到十分遗憾。可是他没有想到,前者的死会带给林安那么大的打击,甚至到了让少年迷失自我的地步。
——对你来说,孙渺就那么重要吗?
在那间白色的病房里,有不知道多少次,贺雨宁差点就问出这个问题。可是看到少年那副懵懂温和的模样,他终究还是没能开得了那个口。
又或许,他并不希望少年再想起那个名字,再和那个已经死去的人产生什么瓜葛。
偏偏,周清薏在这个时候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又冒了出来。
在因为这个女人而引起的大骚乱中,林安失踪了。
等到少年再次被发现的时候,就是在那个充满血腥的房间里面。地上散落着疑似当年孙渺死亡案件真凶的碎肉和残肢……所以,也是因为孙渺吗?
贺雨宁还是无法确定,但是这种可能性本身已经让他感到无比的折磨。
——所以,他逃走了。
投入到全副精力的工作当中,想要借此抵消脑子里不断纠缠盘旋的疯狂念头。
只是,等到他终于平复下心情,鼓起勇气前去探望林安,见到的却是已经全然将自己当做孙渺的少年。
那一刻,贺雨宁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冷,像是浸泡在冰水之中,浑身的血液停止流动,身体一寸寸地被冻住,失去了所有感觉。
所以,他找到了自己的父亲。质问是否是对方的刻意引导,让林安发生了这样的变化。
说到底,他这样问,可能也只是想给自己找一个台阶。
可是,贺子君很明确地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并且给出了自己的一番解释。
【相似的身世会让人更容易进行共情和代入。】在讲述完林安,或者说是林缈一系列不为人知的往事之后,贺子君如此总结道,【而负罪感则是更为直接的诱因。】
按照贺子君的说法,林安从出生起就一直背负着强烈的罪恶感。
或者说,是周遭的人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向他灌输这种罪恶感。
……他的母亲死在了医院,死前为了生下他饱受难产的折磨。
……他的父亲虽然死因至今存疑,但是基本可以确认的是,他在父亲活着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遭受对方的暴力对待。
……而刘月琴,也就是孙渺的外婆意外死去的那个晚上,林安就在现场,在监控的死角之中。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至少作为目击者,林安亲眼见证了孙渺外婆的死亡。
……不久之后,在孙家那场起因不明的大火之中,也是一命换一命。
【事实上,村子就是那么一个闭塞的地方。有那么多的人,在一个孩子的成长过程中或是直接或是间接地因为他而死去。这期间,又不断有不明真相的人将错误全盘推到他的身上,用言语和目光不断地强化这种有罪的认知。那么对这个孩子而言,这种认知就会在日积月累之中,变成一种信仰般根深蒂固不可动摇的存在。】
从你活着,他们却死了;到因为你活着,所以他们才会死;再到是你害死了他们……
【……】
【没什么特别深邃的理由。可能他只是希望通过杀死有罪的自己来换取死者的新生,不过由于这个愿望本身的不可实现,最终才以另一种形式表达了出来。严格来说,这也并不是第一次了。】贺子君缓缓道。
……不是第一次了?
贺雨宁琢磨着这句话。
看到青年有些困惑的神情,贺子君也不多做解释,而是直接拿出了一叠资料。
几乎是一下子,贺雨宁就注意到了资料主人的名字——林安。
可是,出生日期,籍贯,生平……这上面所有的一切都好像和自己所认识的那个林安没有一点关系。
这其中尤为醒目的是一个死亡日期。
贺雨宁记得很清楚,正是那一年的初秋,他隔着爬满蔷薇藤蔓的栅栏,握住了尚且年幼的林安向自己伸过来的手。
【他是……】
【毫无疑问,他是林安,或者确切来说是真正的林安,我的表弟。当然,从小宁你的角度来说,或许是应该叫他一声表叔的。】
【表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