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烟雨蒙蒙、春寒初峭,带着浓浓湿意的空气透着一股彻骨冷气,但是城内车水马龙,行人川流不息、络绎不绝,呈现出一派繁荣的盛世景象。
杨集和金德曼乘坐的无壁车辇过吊桥,驶入建国门。青石垒筑的城门洞遮挡了天光,予人沉重压抑之感。待车驾走出城门洞,眼前豁然开朗,金德曼紧绷的心弦为之一松。然而更加震撼的景致又涌上心头:只见宽阔笔直的天街一眼看不到尽头,远处的车辆、行人俨然蝼蚁一般。天地交接的远方,一座座高耸入云、巍峨宏伟、金碧辉煌的建筑在烟雨中忽隐忽现,煞是壮美。
金德曼心中也越来越震撼,大隋都城比她在城外想象的还要恢弘、雄伟无数倍,看了良久,惊叹道:“大王,如此恢弘的城池,究竟能容纳多少人?”
“你这问题涉及的范围不仅广泛,还很复杂,一时半会之间,不好回答!”杨集想了想,又说道:“具体有多少人,谁也说清楚。要是撇开城里囤积的物资,至少要一百多万人才能保证朝廷官员、驻军、往来人员吃穿住行,才能解决大家的温饱。”
“一百多万人啊?”金德曼惊呆了,新罗国的总人口远远不到三百万,而这座坚城里、竟然生活了一百多万人?
“正是!”杨集介绍道:“在洛阳城,一百多万人可以通过经商、运输、务工等等方式生活下去。不过大隋最大的城池并非是洛阳,而是西京大兴城;大兴城的面积差不多是洛阳城两倍。除了东西两京以外,凉州张掖和益州成都、并州太原、扬州江都、荆州江陵全部是足以容纳百万人的大城。”
“其他大城的概况,我也不太清楚;我最了解是凉州张掖城。张掖地处大隋西北,乃是连接东西方的枢纽,繁荣的商贸令张掖城繁华无比,每天客流川流不息、络绎不绝,无论是大隋西行的商人、还是西域东来的客商,多数在张掖停留。而各国商品也在张掖集中,然后由商队运往各国、各地贩卖。”
听到杨集这么说,金德曼来了兴致:“我知道大王不仅是凉州牧,而且在凉州张掖郡坑杀步迦可汗百多万大军,此战过后,杀神之名,天下皆知。”
“步迦可汗的总兵力也就三十多万,哪有百多万大军给我坑杀?简直就是胡说八道。”杨集终于找到宇宙国喜欢吹牛皮的源头了,原来一切都是从金德曼这儿开始的。
“其实我以前也怀疑是以讹传讹,不足为凭,可是大王去年杀了那么多高句丽人,于是大家全信了。还有人说大王不是坑杀一百多万,而是两三百万。”金德曼说完了此事,又说道:“张掖是大王扬威之地,一听大王这么说,感觉张掖城就像是世上最繁华的天堂一般,真想去那里看一看。”
“欢迎之致!”杨集懒得与她废话了,顺势说了一句。眼看着车辇已过淳风坊、将近宣风坊,随口说道:“新罗年前遣使朝贺,且在国书上说新罗要员需要抓紧时间,休养生息。然而过不了多久,你和宰相弩里夫又来了。你们此行目的,难道是国书上说的入朝谢罪?”
国书上说的“入朝谢罪”,大隋君臣全部当成客套话来听,过了就过了,谁都没有信以为真。
金德曼知道世上最聪明的人全部集中在大隋、全部集中在洛阳城,谎言骗不了这些聪明人;况且她现在有求于人、又怕朴氏抢了先,怎么可能有所欺瞒?
况且她本来就打算先对杨集说一说新罗局势,这才冒昧请杨集同乘一车;听到杨集主动询问,可谓是正中下怀。不过金德曼聪明过人,自然不会否认“入朝谢罪”之说,而是借此机会,把想要说的全都说了:“大王,我新罗饱深汉文化影响,全国上下对大隋有着天然好感与敬意,尤其是大王率领百战雄师纵横辽东、歼灭高句丽的风采,更让新罗上下发自内心的崇拜、孺慕、感激,都以能够身为大隋属国子民为荣。”
“家父去年年底原本做好入朝觐见圣人、叩谢圣恩的准备,然而新罗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导致全国如若废墟、国民贫困潦倒,更有朴氏、昔氏为了一己之私,企图颠覆新罗正统。家父受制于势,只好放弃行程。”
“这次与伊飡(宰相)前来拜见圣人,主要还是奉家父之命入朝请罪、解释不能入朝的缘由,以免圣人和大隋诸多贤良有所误会。”
这番话,说得是面面俱到、滴水不漏:不但回答了杨集的问题、捧了杨集和大隋,还无声无息的把金白净不能入朝的过失归咎于朴氏、昔氏。与此同时,又将话题切到新罗国势之上。
但说得再好,那也是弱者。而作为被求的强者,杨集连分析金德曼种种用意的心思都没有,更别说是小心翼翼了,他十分好奇的问道:“朴氏和昔氏反了?”
“目前还没有,不过也快了!”金德曼将新罗局势一五一十的和盘托出。
“原来如此!”听完金德曼的表述,杨集点了点头,向她说道:“令尊真平王是新罗罕见的雄主,新罗各种利国利民的官制、礼制都是在他手上建立起来;若非是他,新罗早已亡国。据我所知,他在新罗深得民心,拥戴他的人比比皆是。为何忽然之间有这么多人反对他?难道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大王说得对!不过一点都不奇怪!”金德曼叹息一声,苦涩的说道:“父亲效仿中原,制定比较完善的官制、礼制,所有这些,的的确确利国利民,却与各大家族为主的‘和白会议’出现了不可化解的矛盾。用中原的方式来说,就是父亲准备削除割据一方、日趋猖獗的军阀,各个军阀现在有了煽动民意的借口,于是借势而起。”
话说到这里,金德曼干脆把新罗藏得很深、杨集所不知的内部矛盾全部说了出来。
杨集彻底明白了,用金德曼的意思来说,新罗国的政治体制等于是君主立宪制,权力集中在议会、内阁一般的“和白会议”;金氏王朝之所以能够传承这么长久,主要原因就是历代君王通常是象征性的存在,手上没有多少权力。各大家族虽然都想取代金氏,可是单个家族打不过金氏;联手的话,又怕被盟友在背后捅刀子,眼看着金氏君王被“和白会议”压制得死死的,而且“和白会议”还有废黜君王的权力,所以干脆就让金氏一直充当利益分配者、矛盾调解员。
要是某个君王不听话,换一个便是。比如说前任国君金舍轮,他就是因为不听话、想要集中权力,于是“和白会议”在鸿济八年(579年)以很多罪名将他废黜,改立“胆小懦弱”的金白净为王。
然而“和白会议”的“议员”们瞎了眼,他们所拥立的金白净足智多谋、善于隐忍,远非金舍轮可及。即位后,任命弩里夫为伊飡,执掌国政;翌年任命金后稷为兵部令,执掌兵权。金白净在两人辅佐下,悄悄把真兴王创立的“男团”花郎搞成了忠君爱国、英勇顽强军官学校。
等到“花郎”们一一成才,再以整顿官制为名、巧借外敌之势,一一将“花郎”安插到军队、官场,最后通过自下而上、“农村包围城市”的方式,建立了他的核心班子。
金白净本身就是实力强悍的金家家主,而只效命于他的核心班子又成为“和白会议”威胁;所以各大家族主导的“和白会议”无法容忍金白净、无法容忍金氏,他们用割让汉江中下游平原为名,将民不聊生、贫困潦倒的罪责全部怪到金白净的头上,企图利用沸腾的民意来废黜金白净,然后再把金氏连根拔起。
至于带头发难的朴氏,本身是新罗的主人之一,朴氏这次充当分金先锋,无非就是想建立第二个“金氏王朝”。
而金白净,他与史上那个杨广的玩法十分类似,史上之所以没有亡,或许就是因为高句丽和百济、倭国间接帮他牵制了反对派,现在没有了外敌,反对派都出来搞事了。
新罗百姓在他带领下,抵御外敌,全部穷得快活不下去了。此时回过气来,百姓是不会感激他的,各种怨言必然四起。一旦有大势力将全国的“怨意”收为己用、并且承诺些什么,新罗百姓焉能为金白净卖命?
念及此处,杨集向金德曼问道:“真平王还有多少军队?”
“还有三万精兵。”金德曼停顿了一下,又说道:“这个数字对于大隋来说,微不足道,战斗力也远远不如大隋精兵。不过在新罗其实不算少、不算差。关键是除此以外,只有两三万民夫一般的后备军,而且忠诚无法保证。”
她悠悠一叹,目光看向杨集,很是郑重的说道:“大隋若能主持公道、遣铁血雄师助威,我金氏必然敬献国书印玺、诚心依附,接受大隋一切要求。此非我一人之言,而是金氏阖族之决议。”
“你只管放心!”杨集见她面露欣喜和期待之色,承诺道:“此话、此决议,我会如数传圣人。”
新罗这场纷争、金氏这场危机,很大程度上是由战争所带来的经济崩溃;之前为了抵御高句丽和百济、倭国,金白净采用了先军政策,不但强征男丁入伍,还对百姓的物资进行了集中掌控、集中分配,严重的削弱了百姓的向心力、拥护力。而失去了民心国家,等于是魑魅魍魉横行的天堂。故而带来了如今的一连串连锁反应。
这等情形之下,如果没有大隋介入,金氏必亡!这显然就是金德曼在城门前说出那种“蠢话”的原因。不过大隋需要的是一个恭恭敬敬的新罗,至于新罗王是姓金,还是姓朴、姓昔、姓崔……全都不重要。
“多谢大王!万望大王仗义执言。”金德曼也知此理,听得是大失所望,然而她没有任何资本与杨集、与大隋讨价还价。
她觉得新罗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失去了秩序,如果能够用两到三年时间把秩序恢复,国力、民心就能慢慢复苏;但是“和白会议”也知此理,肯定不会给予金氏喘息的时间。
眼下也只有等朴氏的使节了,只要对方抵达洛阳,她完全能够与对方进行一场场辩论,然后在大隋君臣面前分出高下、决出胜负。
如此一想,金德曼不再把公事公办、待价而沽的杨集视为救命稻草,而是把改变金氏命运的契机放在朴氏使者的身上。只要辩过对方、赢得大隋支持,那么新罗即将上演的内战必将不刃而解。
当然了,她和杨集的“私交”不但不能淡,反而还是趁着入朝之机,竭尽全力去发展、加强,竭尽全力的拉拢。
“自然!”杨集应了下来。
说话之间,车队已近积善坊。而鸿胪寺监管的驿馆、客舍多数集中于此,而不是位于皇城内的鸿胪寺。
这也是吸取了西京的得失所致,以前的驿馆就是设在大兴宫的鸿胪寺内,这么安排的目的是为了保障来使的安全,同时也是便于大隋官员与之沟通。但是各国使臣前来朝拜之时,往往会带来很多亲眷、随从、护卫。尤其是到了年终之时,包括鸿胪寺在内的皇城乱成一团,不仅朝官办不了公务、皇城的安全无法保障,而且使臣在禁卫的监视之下,也住得不自在。
朝廷便将驿馆、客舍尽数迁出皇城,设在靠近皇宫里坊之内,大兴城的驿馆位于鸿胪寺正前方的善和坊;洛阳则是洛水南岸、星津桥边的积善坊。
“馆驿到了!”杨集向金德曼说道:“你们舟车劳顿,且先好生休息。相信不久之后,圣人会接见你们。洛阳十分繁华、水陆交通便利,南来北往客商不少,天气虽然比较寒冷,可是洛水沿岸的风景不错,你们可以在城内尽情游玩,也可在星天桥的城楼上登高远眺,饱览洛阳城的风景。”
“既然如此,那就多谢大王了。”金德曼知道自己想从杨集身上找到突破口是不可能之事,只好与杨集作别,随着宇文弼、窦威等官员驶向驿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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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集进入皇宫,在仁寿殿找到了杨广,见无外臣在,便行了一礼道:“阿兄,已将新罗使节团迎入积善坊驿馆。”
“我知道了!新罗公主说了些什么?”杨广虽然没有刻意关注新罗使节团,却也通过来报的官员知道发生城门那一幕,同时也知道杨集与金德曼同乘一车的事。他起身走向休憩区域,伸手示意到那儿细说。
杨集坐了下来,将金德曼的言辞大致复述了一遍,再把自己的分析、推测都说了,最后作出了结论:“以我之见,新罗王最大的期望就是请大隋出兵、歼灭朴氏和昔氏等反对派;再通过商贸往来恢复民生,最终实现他权力集中、壮大新罗的终极目标。”
想利用大隋的异族多的是,也不差一个新罗了,杨广闻言,也不生气,他点了点头,又问道:“伱怎么看待此事?怎么看待新罗?”
“新罗的问题要从海东三国国情来看,我们不能将目光局势于新罗。”杨集说道:“从海东三国的国情来看,它们实际是氏族联盟,虽然远比突厥这种部落联盟文明有序,但是它们的军、政、财、权,同样是分散在各大氏族之中。这一点,西域各国也不例外。”
“金氏和朴氏的用心,其实一样。不管我们帮哪一边,新罗都会发生巨大的蜕变,一旦权力高度集中,就能以整体之势攻击、打败派系林立的高丽和百济,实现海东半岛的统一,下一步,便是向安东都护府进军。”
“而我们大隋是因为鞭长莫及、无法实际占领和控制海东半岛,这才让三国鼎立之势继续保存下来。要是帮助新罗某一个势力,等于是养虎为患。所以坐山观虎斗、不偏不倚、适时入局干涉才是大隋要做的事。”
杨广深以为然,心中也有了决断,笑着说道:“那便这么办吧!等朴氏使臣到了,就看他们双方自己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