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份的上海已经很冷了,往常孙建平都要赖会儿床,今天天还没亮,他就睁开眼睛,“嗖”地一下掀开了被子,麻利地找出昨天晚上睡觉前准备好的衣服,一边发着抖,一边穿衣服。
一开门,他就发现几只小猫早已聚拢在门口,喵喵叫着要求投喂。他一手抱起小狸花,一手拎着小橘1号,后面跟着小橘2号,走到放食盆的地方,把它们一一放下来,三只小猫的饭量很大,柳月给的猫粮已经空了一袋。
家里来了三只小东西,变得热闹许多。这几天他陆续添置了猫爬架,逗猫棒,还有一些小玩具,柳月买了猫粮和猫罐头,以及羊奶粉,尽管孙建平告诉她自己也买了,但柳月还是源源不断地往家里送,客厅的一角堆满了小猫用品。
孙建平对现在的情况很满意,上班两人一个办公室,下班了顺理成章邀请她一起吃饭,晚上一起回家照料小猫,可以说,两人除了没有住在一起,几乎形影不离。
这一切原该如此和谐,假如没有陈宁的话。
上班的时候,孙建平好容易想到一个笑话,正和柳月说得起劲,突然传来一阵震天的巨响,原来是陈宁已经笑得前仰后合,连人带椅子都摔倒在地,顿时把柳月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中午的时候,孙建平想叫柳月一起吃饭,看看陈宁在旁边,只好礼貌地问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结果那货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下班回家,孙建平买了菜做饭,那货还没等人叫,已经腆着脸坐到桌子旁边去了。
饭后,孙建平寻思着,柳月逗着小猫,他去铲屎,那货应该识趣点滚回房间里关自己禁闭,可是人家不,就在旁边看着,嗯,在旁边看着。
孙建平气得咬牙切齿:一个人怎么能无聊到这种地步?他就没点自己的事情做吗?打游戏不好吗?出去找朋友不好吗?在房间里安安静静地挺尸不好吗?干嘛像个狗皮膏药似的跟着他们!他真想把陈宁的脑仁摇出来瞧瞧到底缺了哪里,怎么就这么没眼色?
就因为这厮从中作梗,他一直找不到和柳月单独相处的机会。现在想想悔青了肠子,早知道这样就不该让他住这里了,也不知道王洋当初是怎么想的!
孙建平这边不痛快,王洋也并不好过。
婶婶的意外去世,让叔叔深受打击。虽然王洋知道,他们夫妻关系不睦已经许多年了。从他记事起,婶婶就没有对叔叔笑过,对王洋和王洋爸妈的态度也很淡,礼貌有余,亲切不足。
王洋父母结婚多年没有孩子,两人都熬到了大龄才老树开花,蹦出王洋这么一个孩子,自然是十分骄纵。眼看着王洋要被父母娇惯得不像话,叔叔硬是逼着他们把王洋送去夏令营,或者送到他身边管教。
叔叔和王洋爸爸年纪相差足足有十二岁,但小时候的王洋不怕爸爸,却怕叔叔,总觉得他十分严厉。叔叔对他好的时候,是好的不得了,只要他做对了事情,提什么要求都尽量满足,可要是犯了错误,惩罚起来也是毫不容情。有时候王洋爸爸过来看孩子,看着叔叔罚他,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他不怎么喜欢婶婶,印象中她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总冷着一张脸,但一开始她对他还不错。有一年暑假,他在叔叔家消暑,趁着叔叔不在,把家里的书柜翻了个底朝天,婶婶回来看到一地狼藉,却没有骂他,只是叫保姆进来收拾,自己捡了一本书出去。从此以后,婶婶再没有正眼看过他。
王洋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叔叔对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好,但逢年过节,婶婶再没有去他家做客。
后来他上学功课日益紧张,父母对他的管束愈发严格,就没有时间去叔叔家了。偶尔他提起,父母也总是用各种借口拒绝。再后来,他就不再提,也再没有去过叔叔家。
听到婶婶出事,王洋十分震惊也十分意外,更不要提王天明本人了。他接完江州警方的电话后,差点把车撞到马路牙子上,在电话里和对方反复确认之后,才相信邵梅真的出事了。他把王洋送到家后,便着急离开,王洋爸爸王天亮已经从儿子发的信息中得知情况,要陪他一起去江州,但王天明拒绝了:“王洋现在身体情况不好,身边需要人。这些事我自己能处理。”
王天明当天下午就赶到江州市人民医院,一位和他年龄相仿的梁姓警官早已等在门口。两人在电话里沟通过,所以见面时仅仅握个手,王天明全程没有说话,木然地跟着梁警官去太平间认领尸体。
来的路上他已经在心里做了成百上千的假设和预案,但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看见妻子的尸体后都灰飞烟灭了。他原以为自己会悲痛,悔恨,可在看见邵梅脸上的释然之后,都烟消云散了。对于邵梅来说,她解脱了,而对于他来说,这将成为他一生的十字架。
确认过后,他到派出所做笔录,梁警官要求他详细描述妻子近期有无异常表现,王天明的眼神这才流出一丝活泛的颜色。
他和邵梅结婚二十年了,他们原本是大学同学,邵梅比他大两岁。这半年多来,邵梅正在经历更年期,性格变得急躁易怒,说不了两句就要开始吵架,15岁的女儿受不了冰冷压抑的家庭氛围搬到学校宿舍去住,一个月才回来一次。
他们虽然名义上是夫妻,平常都是各顾各的,他的事业很忙,经常在国内飞来飞去,邵梅也有自己的事业,两人很少在家里碰面,都小心翼翼地避开对方,因为邵梅近来不怎么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邵梅常年服用抗抑郁药物,这两年又被诊断出患有双向情感障碍,事发前没有任何征兆表明有特殊的情绪波动。
梁警官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从监控上看,死者一开始开车是比较平稳的,但到了涂山隧道,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加速撞向前车,剧烈撞击导致车头变形,本人在撞击中出现多个开放性创伤导致大出血,当场死亡,具体原因还要等待进一步调查。”
“前车司机呢?”
“司机没有大碍,受了轻伤,但车子也报废了。”
“我想见见那个司机。”
“今天可能见不了,因为她还在医院。”
“我去医院看她。”
梁警官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司机和她家人现在情绪很激动,我建议过几天缓缓再去。这起事故还有许多地方需要你协助调查,请你提供现在住址,以方便警方随时联系你。”
在结案之前,王天明除了等待警方通知,什么都做不了。这起惨烈的车祸已经上了报纸,陆续有保险公司和合作伙伴联系他,向他致哀。
这个时候他不想接任何人的电话,更不想听那些客套话,这件事还瞒着女儿,怕孩子知道接受不了。孩子最亲近的人是妈妈,现在妈妈突然走了,他怕孩子想不开。
一直以来,女儿都认为他重男轻女,对表哥王洋颇为嫉妒,更与他这个父亲生疏。从小到大,女儿有什么心事只会找妈妈诉说,虽然他这个爸爸有心为她做点什么,却始终有一层隔阂,而母女两个却好得像连体婴。王天明一直觉得自己被家庭排除在外,邵梅似乎并不需要他,女儿也是。
他回到酒店,又接到一大堆电话,有保险公司联系他,表示哀悼以及商谈理赔事宜。他平静地接听完电话,机械地回应种种需要处理的事宜,便挂断电话。
旅途的劳累疲惫以及邵梅事件的刺激,让他眼皮沉重,却分外清醒。他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黎明时分才能入睡。
好像才入睡一会儿,他就被电话铃声惊醒,是女儿打来的。孩子在电话中泣不成声:“妈妈,真的走了吗?”
他疲惫不堪,嗓音沙哑地答道:“是的,妈妈昨天上午走的。”末了,他顿了顿:“雯雯,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靖雯哽咽着答道:“我看到新闻了,现在学校里到处都在传,你……。”
王天明这才意识到这件事的传播速度有多快,他赶紧安慰女儿不要多想,他会尽快办理好后事,带妈妈回家。
女儿还是疑惑地说:“爸爸,我们同学都在传,妈妈的死和你有关。”
王天明的心咯噔一下,挑起眉毛问道:“和我有关?”
“说你想吞掉妈妈的事业,骗取保险金。”
王天明压着火气问道:“那你怎么看?”
“我觉得他们都是胡说八道。”
“别人怎么想、怎么说,都是别人的事,你自己怎么想才重要。”
“嗯,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王天明的心还是在发颤,女儿问出这样的话,就摆明了不信任他。那是他的女儿啊!她怎么会问出这种话?
他顿时困意全消,打开手机开始搜索,只见网络上到处都是这起车祸的报导,随之而来的还有各种自媒体的恶意揣测。
他逐条翻阅各种解说、评论,那些素未谋面的人,对他们家情况根本不了解的人,却在网络上言之凿凿地大谈特谈他家的“密事”,从夫妻关系,到家庭状况各种“扒”,甚至大放厥词,直指他在外有了小三,才谋划了这起车祸。
王天明重重地把手机摔在地上,好在地板上面有层厚厚的地毯,因此手机并未摔动分毫。
“混蛋!”他恨恨地说道。
在这丧妻之痛刚刚发作时,这些人还在他伤口上狠狠地撒上一把盐。他恨不得杀了他们。
他在房间里疯了一样走动,想发泄自己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