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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九百三十七章 出航(四十二)

“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到了这个时候,荀子说话彻底无所顾忌,直接来了一句禁忌之言。

这话出自《尚书·汤誓》,而意思嘛,简单来说就是不惜同归于尽,也要带着‘太阳’一起死。

至于太阳代表什么,就不消多说了。

这样一句话,对讲究忠君的儒家来说自然是犯忌讳的,但也不是不能说。

孔子本身就亲自解释点评过这句话,并无任何反对这种行为的意思。

此时的儒家,讲究忠,但不讲究愚忠。

荀子此时说这句话,既是表明自己和小圣贤庄宁死也不低头的态度,同时也算是一个预言——甚至在他看来或许不是预言,只是阐述必然会发生的事实。

小圣贤庄固然会死,但‘太阳’也不会长久了。

赵高听的却很高兴,他巴不得小圣贤庄的人多说点大逆不道的话。

“好啊,好啊,满嘴仁义道德,忠君体国,实际上果然居心叵测,狂悖犯上!”

“你的话,我都会一字不差的尽数禀报给皇帝陛下!”

“小人就是小人!”荀子实在没兴趣和赵高废话,只是不屑的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不是他在贬低赵高,而是对方这种时候还想着搬弄是非,煽风点火的行为实在不上台面。

小圣贤庄都要被焚毁了,什么大逆不道,居心叵测之类的定性还有什么意义?

他们死了以后,帝国本来就想怎么说怎么说。

“死鸭子嘴硬!”赵高闻言自然不会高兴,冷笑着朝六剑奴使了个眼色。

战斗,再次开始。

………………

在小圣贤庄陷入火海之时,桑海的某处偏僻角落,两个人影面对面站着,正在说话。

“娘,还是让我和你一起吧,赵高暗中还安排了人,靠你一个人不够的。”

说话的是阿言,她最近一直在桑海,也一直关注着小圣贤庄的事。

不过和墨家的人一样,这事她也插手不了,阻止不了。

而跟她说话的人自然是她母亲惊鲵。

惊鲵打算去小圣贤庄救人,而阿言想和她一起。

惊鲵想也不想的一口回绝,“不用!”

“你按部就班做你该做的就好,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阿言没有被劝住,认真的回道,“帮你,就是我最该做的事。”

她如果跟着惊鲵一起出手,基本就代表自己在罗网的卧底行为要曝光了。

代价固然有点重,但肯定还是亲娘更重要。

惊鲵摇了摇头,“不用。”

“这件事,人多没有用,多你一个又如何呢?”

“罗网调来了多少杀手你很清楚,就算过了罗网这一关,也还有数以千计的帝国军队。”

“那你……”阿言闻言下意识想要反问。

人多没用,那多一个你不也一样没用吗?

惊鲵抬手打断了她,先抛出了一个问题,“你知道为什么你爹要在这个时候离开吗?”

“……以我的看法,父亲应该是烦了。”

“父亲无意过分介入小圣贤庄的麻烦中,张良叔叔又不肯抽身,他留在这里只会徒增烦扰,不如离去。”

惊鲵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但不完全——你从小就聪明,但有些事,对你来说还太模糊,没有足够清晰的认知。”

“你爹离开既是在躲避,也是在表态。”

“表态?向谁?”阿言眉头微蹙,不解道,“而且父亲他也完全没必要向任何人表达这种退让躲避的态度?”

“当然有。”惊鲵淡淡的解释道,“不过他表达的态度不是躲避——躲避只是他的行为,他也不是表态给你所认为的那些人看的。”

“那他的态度到底是什么?又是在向谁表态?”

“你爹的态度很简单,就是告诉别人想怎么做都可以,随心而为即可——他劝不动张良,又无意插手小圣贤庄之事,所以干脆一走了之,将一切抛之脑后。”

“至于是向谁表态……你应该能想明白的。”

惊鲵摸了摸自己女儿的后脑,轻轻抱了她一下,“等你想明白,也就知道我为什么说你没必要掺和进来了。”

说完惊鲵就离开了,只剩下阿言一个人。

她确实聪明,惊鲵话说完她就差不多想明白了。

小圣贤庄的麻烦,谁也帮不了他们的根本原因在于,会帮他们的,能帮他们的,都是叛逆分子——就算不是,帮了以后也会被直接打成叛逆分子。

小圣贤庄只能孤身一人反抗帝国,做一个以命死谏的‘孤臣’,不能当拉帮结派的‘乱党’。

但有一方能帮小圣贤庄,那就是帝国本身——你总不能说帝国是叛逆分子,自己造自己的反。

当然,帝国是个由无数个体组成的整体,整体不可能背叛自己,但其中的个体可以——除了皇帝以外的个体。

个体背叛了,一样可以被打成叛逆,所以帮助小圣贤庄的必须是帝国的人,还得是帝国内不能被随意打成叛逆分子的人。

这样的人并不多,除掉皇帝自己,其实也只有寥寥数人有这样的身份地位。

而有可能帮小圣贤庄就只剩下一个了,也就是古寻——虽说理论上讲,相国李斯和儒家的关系更近。

所以在古寻离开桑海后,很多人就直接给小圣贤庄判了死刑。

但古寻同样不是一个人,他代表的是流沙,是帝国内部的一股不小的势力。

他离开了桑海,他不介入这件事,不代表整个流沙都不会不闻不问。

………………

另一边,小圣贤庄正门口。

荀子伸手接住被击退的伏念,脸色苍白如雪,以往总是打理的干净板正的衣冠此刻也破破烂烂的不成样子。

至于伏念就更惨了,若不是荀子扶着,只怕站都站不稳了。

颜路和张良赶紧靠了过来,和师叔师兄站在一起。

而六剑奴已经围成一圈,将他们四个完全包围起来。

在六剑奴之外,则是几十上百虎视眈眈的罗网杀手。

此时,小圣贤庄内部的厮杀声已经基本停息,想来书院内的学生不是已经遇害,就是已经逃走。

荀子扭头看了一眼已经逐渐被火焰吞噬的小圣贤庄山门,看了一眼小圣贤庄的匾额,浑浊无比的双眼中不可避免的闪过了一丝黯然。

尽管他不认为小圣贤庄做错了,但先辈传下来的百年基业就此付之一炬,书院里那么多无辜的年轻学子因此遇害,即使性情刚硬如他,也不免为此自责,为此神伤。

“孔曰杀身以求仁,孟曰舍生以取义。”荀子看着三个师侄,语气既慷慨,也低落,“我早就是该死的人了,能以此身践行圣人之言倒也不虚此生。”

“只是可惜了你们……荀况无能!”

“是我等晚辈无能,连累了师叔……”伏念闻言立刻把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从逻辑上讲,背锅的也该是他,肯定不能算到荀子这个已经隐退的老爷子身上。

他们害的老爷子一把年纪却不能安度晚年,才是无能。

颜路淡然一笑,很洒脱的说道,“师叔言重了,无所谓可惜与否,万物有始自有终。”

“离形去知,同于大通,也不错。”

张良苦笑一声,“两位师兄一个承担责任,一个洒脱淡然,倒是把话说尽,让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嗯……就跟大师兄说声抱歉吧,师弟顽劣难训,实在愧对师兄的苦心教诲。”

伏念没说话,只是微微摇头,表示不在意——他确实不在意,虽然当时会很生气,但不会真的因此记恨。

“几位真是感人呐,可惜……啧啧啧……”赵高阴柔的声音不合时宜的响起,人也缓缓走近,“要是早点想明白这些,何至于此啊?”

赵高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自得和嚣张,小人得志的嘴脸展露无遗。

一般情况下,他不会这么情绪化,但在他看来荀子等人已经是死人了。

面对死人,放开一点也无所谓。

荀子四人根本不搭理赵高,跟他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赵高这会儿倒是不生气了,只是朝六剑奴瞥了一眼,淡淡下令道,“送几位先生上路吧。”

真刚等人正要动手杀人,却突然停下了动作。

一把剑从天而降,直直的插在小圣贤庄一方和罗网一方的中间。

紧接着一道纤细高挑的身影随之落下,屈膝落地,伸手握住了剑,将之一把抽起。

这把剑的淡粉色莲花鲵鱼剑首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也让所有人都第一时间认了出来。

因为它是一把名剑,还是一把很特殊的名剑——越王八剑之一,惊鲵!

这是唯二不在罗网手上的越王八剑之一——严格来说是三把剑,但黑白玄翦名义上只算一把。

更特殊的地方在于,这把剑的持有者——罗网前天字一等杀手,惊鲵,她现在的身份是国师古寻的妻子。

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少,但赵高,以及罗网的诸位天字杀手都是知道的,毕竟事关越王八剑。

赵高这些年可没少惦记惊鲵和玄翦这两把剑,一直想着补全越王八剑,为此也费了不少心思——当然,跟古寻抢东西他不是不敢,只想通过一些更委婉的手段,付出一定的代价把剑换过来。

可惜古寻一直不搭理他。

惊鲵剑出现,那持剑之人是谁也就不用说了。

惊鲵穿着她以前的杀手作战服,脸上还带着那副蜘蛛纹路裂痕面具。

赵高的脸色倏然一沉,心中隐隐开始担心。

见惊鲵带着面具,似乎无意表露身份,赵高索性也就装傻充愣,权当不知道对方是谁,直接扯旗道:

“罗网奉命捉拿叛逆分子,无关人等,就请离开吧。”

惊鲵透过面具冷冷的看着赵高,“我要带一个人走。”

“谁?”赵高眉头一皱,但没有直接拒绝。

若是带走的人不重要,他也就忍了——虽说惊鲵要带走的人不重要的几率实在不大,但赵高也是真的不想和惊鲵起冲突。

古寻的朋友他敢动,但古寻的女人他是真的不敢惹。

有皇帝撑腰他都不敢,毕竟皇帝只让他动小圣贤庄的人,没让他招惹惊鲵。

虽然此时还没有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动我衣服,我砍你手足的说法,但枕边风远比兄弟情更可靠这一点还是被大多数人承认的……只是嘴上可能不这么说。

“他。”惊鲵抬剑反手一指身后的颜路。

赵高眉头皱的更紧——惊鲵不禁挑了个重要的,甚至还是最重要的!

不过想到有关惊鲵的情报,她会保颜路并未出乎他的意料……但人肯定不能交出去。

“不可能!”赵高言辞决绝的回道,“他是皇帝钦点的叛逆分子,还是六国余孽,疑似与六国皇室有重要关联,绝不可能交给你!”

“他是我弟弟,不是叛逆分子,更不是什么六国皇室余孽!”惊鲵才不管赵高扣的这些帽子,全都给他驳了回去……虽说里面也不全是扣的帽子。

这话说的赵高脸都快绿了。

不是因为自己扣的帽子被惊鲵给反驳了,而是因为开头那句‘弟弟’。

颜路要是成了惊鲵的弟弟,那特么就是古寻的小舅子了。

这特么谁还能动他!

赵高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勉强维持着表情反问道,“从未听闻小圣贤庄二当家还有什么姐姐,阁下莫不是在寻我开心?”

“你不知道那是你的事,总之人我要带走。”惊鲵目标明确,不跟赵高掰扯。

“空口白牙就想把人带走,我可没法和皇帝陛下交代!”赵高见惊鲵不接招,也直接上了自己的大招,搬皇帝出来。

“那是你的事。”惊鲵依旧不接招。

赵高闻言也不再客气——他不敢招惹惊鲵,但也不可能真就当个柿子任人拿捏。

“我已经给足了阁下面子,若是得寸进尺,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把人带走!”

惊鲵一挥手,剑锋指向赵高,“那就……试试!”

六剑奴一同看向赵高。

他们虽然是杀戮机器,但脑子还没完全被杀戮占据,找死的事并不是很想做。

赵高犹豫片刻,见惊鲵始终不肯让步,心一横,示意六剑奴动手。

当然,目标还是儒家的人,至于惊鲵嘛……缠住别让她捣乱就行。

然而六剑奴还没动手,就又发生了变故。

一股惊人的杀气突然涌现,肆无忌惮的朝着他们逼近。

罗网的人看向杀气传来的方向,就见一个身材瘦削的沧桑中年男人拖着两把剑大剌剌的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