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总是有着非比寻常的勇气,其中疯人尤甚。
分明一无强大到可以碾压的力量,二无更高的位格和权能,但她却可以直接殊死一搏朝着沙漠的至高神出手。
虽然这样的挣扎在强大的人面前和蚍蜉撼树没什么区别,就像人类不会在乎一只蚂蚁的挣扎,只会惊异于小小的虫孑居然有勇气啃咬自己一样……
赤王当然不会在乎伊尔的刺杀。
对于他来说,区区凡人的刺杀罢了,在神明的面前,力量和手段全都不值一提。
她理所当然地失败了。
因为“不死”的魔神祝愿,她受到了致命伤却活了下来,又因为刺杀神明罪加一等,赫曼努比斯还是抓住了她。
然后把伊尔关进了地下深不见底的深牢中。
伊尔很擅长挟恩图报,被关进去之前,他背着光,站在牢狱的门口看她。
她看着他,本该是沙漠中最姝丽色彩的鎏金眼中满溢着恨。
“赫曼努比斯、赫曼努比斯……我救了你、放我一条生路不可以吗?”
赫曼努比斯没说话。
实际上,他陷入了一阵难言的沉默,思绪好像被什么抓住了一样,放得很空,最终什么也没剩下。
他只是看着伊尔,至少在那一刻,他无法理解伊尔的挣扎——对于普通人来说,只是关在这里,已经比死亡的结局好太多吧?
什么叫做“放她一条生路”?
她所身负的魔神祝愿,不正好是“不死”吗?
她不会死,疾病、伤痛、饥饿、劳累……所有的负面状态都不会让她死亡,她的躯体就像被强行禁锢着静止的时间一样。
而只要这份深入灵魂、无法剥离的魔神祝愿依旧没有被削减,那么对她来说,哪里都是生路。
伊尔的眼中满是仓惶。
她自己可能没发觉。
灰色的发丝凌乱地粘在脸上,她狼狈又落魄,在力量的研究面前意气风发的样子仿佛只是一场不可察觉的幻梦。
天壤之别。
他往前走了几步,在她面前,隔着监牢不受控制地动了动手指。
想做些什么,最终骤然反应过来,然后转身就走。
伊尔·梅薇思。
不,伊尔。
或许待在这里才是最好的……她不会死。
不会死,就有生路。
但是就像他不理解普通人为什么会有痴人说梦般的理想,以及世所罕见的勇气一般,他也理所当然地忽略了一点——
即便是获得了魔神的祝愿又怎么样呢?
正如最开始自己所想的那样,一个已经陨落的魔神留下的“祝愿”,当然往往会伴随着诅咒。
残渣是负面的一部分,但不完全是负面的一部分。
“祝愿”给了伊尔“不死”的力量,却没把她的精神和力量一起提高到同一个位格来。
她是一个实打实的、很容易被摧毁精神的、意志薄弱的普通人。
他一直知道,但是却没能给予相同目光。
理所当然便以为她完全可以挨过几十年或者几百年的幽闭,就像普通的魔神睡上一觉那样简单。
但普通人哪里可以和魔神做比较呢?
普通人有着超乎寻常的勇气去刺杀赤王,普通人也有着超乎寻常的脆弱,很轻易便能被一些根本无所谓的事情击垮。
他以为只是关在这里而已,“魔神祝愿”让她活下来,那么这里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安全的。
……是安全的,对吧?
伊尔在漫长的黑暗之中,全然不知道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
“赫曼努比斯……”
伊尔在地底的牢狱咒骂他的名字,对他施以自己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词汇,如此往复许久,他站在那扇未被打开的门前,也听了许多。
有些犹豫、有些忐忑,心中很难形容这种情绪,就像是被一些外物影响了一样,他根本就无法把伊尔的事情抛之脑后。
随着时间过去的越久,赫曼努比斯开始下意识地观察起以前从来不会投注目光的凡民。
他曾在沙漠之中见过迷路的人类孩童,小小的孩子甚至没有他坐着的那块大石头高。
那个孩子坐在空无一人的沙漠之中,夜风吹的很凉。
孩子瑟瑟发抖,但是却没有挪动一步。
“阿爹……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我怕黑……”
普通凡民就连黑夜都会惊惧。
赫曼努比斯看了一会,最终这样想。
他的思绪不自觉转了个弯,自然而然的想到了另一个人。
伊尔。
伊尔会怕黑吗?
不……开什么玩笑。
他记得那段相处的时光,伊尔拉着他,罕见的没有做着当时还被他认为是“无用功”的研究。
因为灯里的煤油燃尽了。
伊尔看不见,结果不巧的是,那天晚上有些阴沉,也没有月亮。
凡民的视线会被深不见底的黑暗裹挟,但是他不会。
黑暗不影响他的视觉。
那时候的她就那样坐在他身旁的位置,表情有些讷讷地放空,似乎陷入了什么思索之中。
……对。
思绪被拉回来,赫曼努比斯可以斩钉截铁地想,看来凡民之间亦有差距。
可在反应过来之后,他已经走到了那个地牢紧锁的门前。
门是实心的,把光线遮掩地死死的,他可以听见门内的声音,但是伊尔却没说话。
她向来不惜以最糟糕的词汇形容他,其中用的最多的无非就是“走狗”“愚忠”“去死”……
这样的咒骂对他来说根本就无法造成任何的心理波动。
他听过比这更恶毒的咒骂。
他想,或许他不该来到这里。
而一段时间过后,伊尔的愤怒消失了。
她开始陷入一阵久久的沉默。
一言不发、有时候甚至一动不动,仿佛被什么妖鬼摄取了魂魄,半靠在墙边的就只是一具躯壳。
直到有一天,隔着那道遮挡阳光的牢门,他听见了一句带着不可察觉恐惧的一句低喃。
“这里……好黑啊。”
伊尔喃喃自语。
她的嗓音很哑,多日没有喝水,现在一开口,喉咙里就像是被卡住了一样,有些字的音调都说的很艰难。
沿途的旅人呛了一口沙漠的风沙,好歹还能说出几句话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
“我后悔了。”在漫长的黑暗之中,伊尔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只能徒劳的睁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
她已经意识到,“不死”并非一件好事。
现在被关在这里,精神上的折磨简直让她苦不堪言。她想求赫曼努比斯放自己一条生路,不、如果他有办法杀了自己或许也不错。
下一刻,牢门开了。
赫曼努比斯看见了形容枯槁的伊尔。
沙漠最耀眼的色彩不再出现在她的眼底。
那双金色的眼睛非常黯淡,仿佛流逝了所有的情感。
阳光照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