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曼努比斯第一次见到那样的人。
身为赤王座下祭司,赫曼努比斯总是受人敬仰,所过之处的沙漠民都会对他投注或是畏惧、或是胆怯的目光。
甚至有很多人认为和他对上视线也是一种大不敬。
沙漠民把赤王视为最高神,他们惶恐而虔诚,妄图求得神明垂怜。
垂怜。
他不做评价,却没有谁比他更清楚,神明不会在乎任何人。
但这并不是需要他来解答的问题,他旁观沙漠民的信仰,然后制止沙漠民的愚行,坚定不移地践行赤王的意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本该如此。
世道并不太平,沙漠还有诸多魔物蠢蠢欲动,想要掀翻赤王的统治,那群自以为拿到点力量就可以蔑视一切的低位魔物,是他必须要为赤王铲除的、几乎不需要神明注意的路边沙砾罢了。
但是偏偏出了意外。
在醒来之后,他看着自己身下简陋的床铺,又看见一旁简陋的桌面上摆着的胡狼帽子。
之前在追杀魔物的时候不慎受了伤,那个魔物居然窃取到了魔神的部分权能,他险胜之后陷入沉睡,但是自己并不非常担心。
他是可以自愈的。
力量会在主人没有意识的情况下保护他,他并不担心。只需要等到伤势自愈,自己清醒过来就可以了。
而现在,时间差不多了。
赫曼努比斯抬眼,看着不远处这个帐篷的主人。
——一个灰发金眼的凡民。
凡民总是不值得身居高位的强者注意,赫曼努比斯拿着身边的胡狼帽子,起身就要离开。他以为对方应该认出了自己,也无意说更多的话。
结果那个凡民却突然着急起来:“我救了你,你得留下来报答我!”
……救?
寻常手段可没办法把他救醒。
他是凭借自己的力量自愈勉强醒来的。
但是一看身上被包扎的痕迹……这个凡民确实做过一些努力。
她好像很想要他留下来,挟恩图报的话术虽然不熟练,翻来覆去表达的意思就是她救了他,要他报答,甚至因为他没回答,还以为他听不见,又打着半生不熟的手势再次强调了一遍。
赫曼努比斯依旧没说话。
他几乎没有和沙漠凡民说过话,所以此时此刻,竟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到最后,干脆就不说话了。
他并不在乎他人的想法,还是要离开,对方突然一转话音,着急忙慌地补充一句:“你身上的伤还没好,每天都得喝药才行!”
区区药物并不能让他的身体恢复健康。
魔物携带着魔神的力量伤了他,这样的力量逸散出来,这个普通人没死都让他觉得意外……等等。
是啊。
为什么她没死?
既然她已经为自己包扎过,那么自己伤口中逸散的力量肯定会被接触到,所以——为什么她没死?
又一个窃取力量者?
赫曼努比斯眼神未变,心中却已经开始警惕。
杀了她?
他的心中几乎立刻出现了这样的念头,但是很快又被自己否决了。
不,赫曼努比斯可以感觉到,她的身上根本没有一丝一毫“力量”的痕迹。
如果这个普通凡人真的有窃取魔神力量还可以全身而退的能力,那他就不该如此草率地让她死。
应该观察才是。
——赫曼努比斯留下了。
他默不作声,看着这个沙漠凡人给自己研究的“药物”,开始的几天还比较认真,用一些沙漠现有的植物汁液混合,然后放在那个堆满了东西的简易桌面上捣鼓一阵,变成了一管看不出任何残渣的“药剂”。
他不知道这是她敷衍的手段,只是想着要观察,也干脆照单全收了她的“药剂”。
无论什么都好,反正他不会被区区“药剂”给毒死。
只要这个人身上用了哪怕一点点高位格的力量,他就会立刻杀了她。
但是很可惜,他观察了许久,也没有得出什么好结果。
这个人似乎没有认出自己。
她总是在那张堆满了东西的简陋桌子上做些什么,赫曼努比斯看不明白,只知道在做那些的时候,她的专注总是非比寻常。
然后,她取走了自己身上还在控制不住逸散的力量。
“这东西可真是神奇啊……”看着自己这双因为触碰而被力量灼到血肉模糊的双手,她那双和沙漠一样的金色眼睛浮现出狂热的情感。
她开始自言自语、原地走来走去,时不时地停下脚步来记录一些什么。
赫曼努比斯向来不理解凡民,但是他大概知道了——
或许这个人根本就没有窃取到“力量”。
她会被自己逸散的力量灼伤,但不知为何,居然没有死。
不仅没有死,还要伸着一双因为被灼伤而颤抖的手,再度获取他身上的一小部分力量,放在那张桌子上,研究个天昏地暗。
但偶尔的时候,他可以感觉到,在那方小小的桌面上,确实诞生了一些以他的力量为基石制作的某些东西。
——虽然很快就失效了。
他意识到,或许这个人救自己回来,一开始就只是为了自己身上逸散的力量。
她似乎以为他是个耳聋且迟钝的人,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一直光明正大。
她甚至就连口中的“药”都开始敷衍,以前好歹会混合着一些什么汁液制作成一管看起来确实还算像样的“药剂”,现在随着研究的深入,她已经连颜色都不在乎是否统一了。
直到有一天,赫曼努比斯亲眼看着她伸手抓起来一只路过的圣金虫。
然后把那只虫子捣成了碎渣,再混合着一些水递给了他。
赫曼努比斯罕见迟疑。
对方却催促了几声,不耐烦十分明显。
他喝了。
没什么所谓,又不会死。
伊尔以“你不继续吃药就会死”为理由留住赫曼努比斯,就是为了在接触时收集一部分从他的伤口之中逸散的能量。
赫曼努比斯知道,他以“需要被救治”为目标留下之后,只是为了观察伊尔这个“凡民”研究力量的方式,判断她的僭越与否,决定她可以活下来……或者是死。
只是这样而已。
但是还以为不出一个月自见分晓的事情,却因为她的研究速度,被毫无疑问地拖慢了许久。
赫曼努比斯迟迟没有得到那个答案。
她在研究力量,但是严格来说,却还不是力量的窃取者。
因为那些成果毫无疑问都失败了。
即便是之前短暂诞生过,到最后,还是免不了成为失败品。
赫曼努比斯在等。
如果这些无用功真的叫她掌握了力量,那么践行赤王意志的他就该动手,但话虽如此……
“今天感觉如何?”对方照例问他,又忍不住伸手触碰了一下他伤口处逸散的力量,“我今天心情好,给你喝点枣椰汁。”
毫无用处。
他想。
不管是赤念果还是枣椰,又或者几天前她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拿到的雨林植物墩墩桃,对他来说都是毫无用处的东西。
但当枣椰汁清甜的香气萦绕鼻尖时,赫曼努比斯沉默了一下,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居然下意识地选择了接受。
算了……凡民多愚者。
愚者的无用功罢了。
虽然她的成果让他都有些惊诧,但也仅仅只是惊诧。
……她绝对不可能获得更高位格的力量。
这样想着,身体的自愈更进一步后,他还是下意识地控制着体内的力量,让这些横冲直撞的力量不至于再度伤到她的手。
这个人的金色眼中浮现出讶然:“我产生抗性了?”
怎么可能。
人类怎么可能对这样的力量产生“抗性”。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就如以前一样沉默着,最后想:
——就当作是那些“照顾”的报偿吧。
分出一些力量给她研究,倒是也没什么。
赫曼努比斯相当笃定,反正只是徒劳罢了。
又在一段时间之后,或许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所做的无用功。
她开始收拾营地,准备离开了。
沙漠的风沙很大,这个地方就算在沙漠都不太平静,但是她却要往更深处去。
他无法理解她的想法,相处数月,他依旧不明白。
在半个月之前,确认了这个人的所做不会和赤王的意志相悖时,赫曼努比斯本该当场就离开的。
可直到看见她整理行囊,他才突然发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待了这么长的时间,最后,对方站在他面前,一派理所应当的态度。
“我的研究结束了,你也好了,再见。”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她大言不惭,看起来心情不错:“我我姑且也算是救过你一命,相处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要不我给你取一个吧?”
不知道他的名字,却没有问他叫什么,而是直接要给他取一个。
和那句挟恩图报的“我救了你”一样,她的态度太过理所应当,甚至称得上毫不在意。
可是还没等他回答,她又突然放弃:“算了,你叫什么关我什么事。”
他却突然开口:“赫曼努比斯。”
赤王座下祭司,赫曼努比斯。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对凡民说出的名字。
他们各怀心思地呆在一起,相安无事地相处了一段时间,但所有相处的最大前提确是——无论如何,这个人的的确确是把自己带回来照料过一段时间。
虽然手法很是粗糙。
“赫曼努比斯……?”伊尔愣住一瞬,“你不是个哑巴啊?”
她对这个名字毫无反应。
*
他没想到他们还会第二次见面。
赫曼努比斯默不作声,心中惊诧又震惊。
——这个人竟然真的获得了更高位格的力量。
更位格的、属于魔神的力量。
她身处人群之中,就像无数灰烬之中陡生明亮的萤火。
“魔神祝愿”的力量就像黑夜中的月亮一样显眼,他难以忽略,赤王自然比他更加敏锐。
此前无用功,居然真的让她成为了获取力量的“僭越者”。
身前的神明,沙漠的领导者微微侧目。
他听见神明开口,威严冷峻的脸上满是一片漠色。
【僭越者,该死。】
赫曼努比斯知道他在说谁。
在诸多灰烬之中,唯有她如此特别。
身为赤王座下祭司,没有谁比他更清楚明白神明的意志是什么。
僭越者……就像那些魔物和反对赤王的低位格存在一样,都该死。
这才对。
但是他没有动作。
和躲藏在人群之中的她对上视线,他看见那双鎏金色的眼睛中逐渐充盈的恐惧和愤怒,还有一点自己认不清楚的东西。
他轻轻地怔住,而后像是终于反应过来。
周遭的沙漠民为了求得神明青睐,纷纷对她出了手。
他站在高台上,站在赤王的身后怔然地看着事情发生。
一切都太快了。
无论是沙漠民对她兵戈相向也好。
还是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使用那份“力量”,最终力量失控,把周遭的沙漠民变成了尚且温热的尸体也罢。
——总而言之,这份异常的、更高位格的、来自于魔神的力量,切切实实已经被她拿到了一部分。
赫曼努比斯要践行赤王的意志。
而僭越者该死。
这句话是神明刚刚在耳边笃定说出的、不容置疑的决定。
而她还因这份暂且没有得到控制的力量杀了不少人,所以罪加一等。
赫曼努比斯垂下视线。
“……遵命。”
这声应答比往常迟疑太久。
*
她到底是怎么获得那份力量的?
赫曼努比斯深想之前相处的细节,这个人只对研究力量表现出狂热的情绪,她假借救人的名义来获取自己伤口逸散的力量,做些当时他以为是无用功的研究。
而现在,匪夷所思的是,她成功了。
那些力量让他感觉很熟悉。
在昏迷被她捡回营地之前,赫曼努比斯就和获取过魔神部分力量的魔物进行过一场差点危及性命的凶险战斗。
是的……就是那个力量。
她身上的波动和那个魔物获取的力量,都来自同一位——陨落的魔神。
赫曼努比斯和那个魔物战斗过,没有谁会比他更清楚,魔神之力的获取绝对不可能一帆风顺。
得到本就艰难,即便是真的成功了,也很难规避一同附上的魔神残渣。
那个和他对战的魔物身上都有残渣,而她区区一个凡人,绝无可能把残渣剔除地干干净净。
但事实就是……没有。
就好像是力量被提纯了千万遍一样,她体内的魔神祝愿之力纯净到可怕。
……是用了什么方法呢?
赫曼努比斯想,那绝无可能是什么和平的手段。
要是她真有那个能力把魔神残渣剔除地干干净净而不付出任何代价,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代价被他人承担了。
普通的一个凡民承担不起魔神残渣的代价,所以……大概率不是一个人。
她或许在此之前,就已经杀了很多人。
赫曼努比斯并不愚钝,只在短短的垂眸思索之间,诸多可能就被一一列举。
最后,看着仓皇而逃的她,他决定先去调查最为重要的事情——那些魔神残渣的去处。
凡民绝无可能好端端地获得最为纯净的魔神力量,甚至还是这么特殊的“祝愿”。
一个陨落魔神的残念给予的“祝愿”往往伴随着诅咒,所以她一定身怀魔神力量的残秽。
那些东西会灼烧人的精神,摧毁人的意志,让她在获得力量的同时痛苦煎熬许久,最后走向崩溃。
想要调查她的身份其实并不难,亲自盘问过一些人之后,他很快就知道了她的来处。
当他行进几日的路程远远看见那个小村子时,冲天的魔神残渣组成的诸多怨念几乎要把这个村子给燃烧殆尽。
“伊尔·梅薇思……”
一户人家的大门敞开,一个所见皮肤已经烂透坏死的人趴在地上,他苟延残喘地伸出手,试图够到桌面上的水。
即便如此,他的口中却在说着凡民最恶毒、也最无力的诅咒。
“伊尔·梅薇思……不得好死!咳咳咳、咳……不得好死!!!”
他的怨毒仿佛淬了火一般,即便他已经不成人样,体内的魔神残渣一直搅到他不得安宁,生命力也以一种根本无法逆转的形式快速流失。
赫曼努比斯没有净化魔神残渣的力量,他已经注意到,这个人快要死了。
——无论他够不够得到那杯水。
伊尔·梅薇思。
赫曼努比斯走了一圈,村子里的人已经死去了大半,剩下的小部分也都无一例外地感染了魔神残渣,苟延残喘、命不久矣。
赫曼努比斯终于明白为什么她身上的“魔神祝愿”如此纯粹了。
她肯定受到过残渣的影响,所以她选择把残渣转移到了一整个村子的人体内。
赫曼努比斯又想到她的眼睛。
他好像从来没有赞颂过那双眼睛,在凝视着什么的时候,沙漠所有的景色都会在那双落日熔金的眼睛前黯然失色。
但是那样的眼睛,很多时候都不会染上鲜活的情绪——除了面对研究时。
研究力量、解析力量、获得力量。
她有着常人难及的的智慧和胆量,以及……同样常人难及的残忍。
村民在他停留村子的第三天就已经尽数死亡了。
赫曼努比斯在村子里待了五天,找到了事情原原本本的真相。
——她叫伊尔·梅薇思,是被村子收养的孤儿。
“伊尔”是名,“梅薇思”是收养者给她的姓氏。
一个一个屋子走过去,赫曼努比斯找到了那户“梅薇思”。
地上的人早早便死了,腥红色的血液凝固在地上,腐臭的尸体比之前所见的任何一户人家死亡的时间看起来都要早。
不难猜测,伊尔拿到魔神之力以后,第一个选择转移魔神残渣的对象就是这一户收养她的人家。
赫曼努比斯在这个家中找了找有关的线索,很快就从蛛丝马迹之中拼凑出一个真相来——
村子收养她的目的并不纯粹,偏远地区的愚民没有朝圣的机会,便想着献祭无辜的孩童 ,以求神明的垂怜。
对于弱小者来说,美丽总是不幸的。伊尔的眼睛映衬着沙漠的颜色,她会成为最重要的祭品。
赫曼努比斯见到她时,她的衣装都已经被风沙侵袭到破烂不堪,却不知道经历了什么,面对“力量”时,眼神亮到惊人。
她是扭曲的疯人。
她对力量的追求远比赫曼努比斯一开始认为的要狂热。
而他会践行赤王的意志。
沙漠很大。
或许是因为已经短暂交锋过一次,伊尔对他的追杀有着出乎意料的敏锐度。
她停留过不少的地方,有勉强可以栖身的寒冷洞窟,有危机四伏的沙漠中心,还有地底洞穴诸多的须弥雨林。
赫曼努比斯对魔神的力量也是敏锐的,他绝不跟丢,在某一次短暂的和她对上面之后,对方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好歹我也救过你一命,要不你就大发慈悲——放过我吧?”
“伊尔·梅薇思,你杀了很多人。”赫曼努比斯抬起眼,“你窃取高位格的力量。”
短短一句话,把她的罪行全数揭露。
“烦请叫我伊尔,梅薇思已经死了。”
“你说的那些人——死就死了,神明怎么会关心凡人的生死呢?那位赤王动动嘴皮,也只是因为我这身力量吧?”
伊尔反唇相讥:“你那位神明管的真宽,我又没窃取他的力量,犯得着他这么生气?你也是,赫曼努比斯……是叫这个名字吧?”
“愚忠的疯犬罢了,你被沙漠民赞颂智慧,我却觉得你蠢得要命。”
或许是因为立场的对立,她的攻击性强了很多,一言一行都是厌恶和排斥。
“我以前说过吧?我救了你,你要报答我。”
但是他如今却提着枪把她追杀了这么久,简直忘恩负义、叫她后悔地要命。
早知道这样……她就该在力量收集完之后,直接在那些敷衍的药剂里投毒,让他无知无觉地离开人世,省的剩下这些麻烦。
再不然——干脆就不救了。
她只想穿越回那之前,把对赫曼努比斯力量动心的自己狠狠扇上一巴掌,然后把生死不知的他当场送走。
力量多的是。
何必盯着赫曼努比斯的。
友人的告诫不无道理,可惜后悔已经太迟。
她想要挟恩图报以求一个安稳的机会,但是这家伙明显只把赤王的命令排在最高位。
啧。
油盐不进。
*
……报答?
赫曼努比斯垂眼。
如果他想,现在伊尔不会这样完整的站在他面前。
在赤王下令宣布僭越者该死的当场,他就该一枪贯穿她的心脏。
“魔神祝愿”不会让她死去,所以一旦被抓住,她只会被杀一次又一次。
再帮助赤王铲除异己的途中,他不可能会出现多余的情绪,可这一次却有些意外。
【我救了你,你要报答我。】
虽然说不清楚是不是因为自己的潜意识真的想要报答她,但是平心而论——
看着伊尔仓皇逃跑的身影,他并没有提枪去追。
身为赤王座下祭司,赫曼努比斯要践行赤王的意志,可是他却产生了致命的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