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枫丹庭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斯黛拉才意识到自己对于人类的理解似乎产生了偏差。
在她沉睡之前，那些子民还愿意用最繁重的礼节伏首叩拜自己信仰的魔神，没想到时至今日，她再说出那样的话来，只会被当成是脑子不太好使的贵族千金。
而她之所以窥见这件事过去和现在的差异，还是从莱欧斯利身上看出来的。
——所以说，行走于这个陌生的世间，果然还是需要一个“向导”的吧？
莱欧斯利从那个房间醒来之后，很迅速地接受了自己已经被“领养”的事实。
不过说是“领养”也不准确，毕竟斯黛拉没有身份证明，根本办不了领养手续。不过她自己不介意，被提供了容身之所的莱欧斯利也不介意。
斯黛拉给了他一笔钱。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莱欧斯利有点纠结的神色，随即开口道：“三千万摩拉听起来很多，但是用起来居然意外很快呢。我买了房子和入眼的家具之后，就只剩下这些了，不过吃一顿饭——应该够吧？”
语闭，少年接过了这个显然不充盈的钱袋，打开一看——正正好好，三千摩拉多一点零头。
“斯黛拉小姐，您的金钱观还真是令我汗颜不已。”他看着客厅那些一看就很名贵的摆设，不由得说：“或许省去这些摆设，您剩余的金钱可以充盈不少。”
斯黛拉摆摆手，慵懒地窝在沙发一角翻着手上的书页：“及时行乐你懂不懂，什么东西能比快乐更重要呢？”
对于金钱，她当然是有三千就花掉三千，有三千万就花掉三千万，如今是因为想起自己还得养个孩子，所以才给他剩下了一些。
莱欧斯利无言以对，他意识到就算自己被收养，还是得为了自己和不靠谱的斯黛拉以后的温饱问题着想。
带着这些仅剩的摩拉，他打算先把晚饭的问题给解决。
“斯黛拉小姐，你有忌口吗？”出门前，莱欧斯利问她，但还没等到沙发上的慵懒女性回答，又自顾自地说：“算了，三千摩拉也挑选不了什么丰盛的食物。”
更何况他们还是两个人。
如果只是莱欧斯利自己的话，他肯定毫无疑问会选择把饱腹放在第一位，不在乎食物的品类和口感，哪怕是临期的面包，于他而言也没有关系——毕竟他流落街头，没得选择。
但是加上一个斯黛拉就不一样了。
这个会给自己的“顺眼”买单的奇怪大人绝对会在意口腹之欲。
莱欧斯利心想，要是他拿着斯黛拉给的钱，却没能带回来令斯黛拉满意的食物，这个奇怪的大人很难说不会有情绪。
所以这一次，心中莫名安定的莱欧斯利认认真真地为晚饭精挑细选。什么食材划算味道好，哪一家商铺卖的蔬果新鲜……他花了比平时多太多的时间。
*
莱欧斯利回来的时候，身上是带着伤的。
他的手臂上有一道长长的口子，看着像是被锐器划伤，上面还在缓慢地淌着血。但即便如此，他购买的食物还是稳稳当当地被抱在怀里。
斯黛拉看书看得正入迷。
莱欧斯利看了斯黛拉一眼，没有出声打搅，他打算自己清理一下手上的伤口，但正在此时，斯黛拉的声音于耳边响起——
“莱欧斯利，你怎么出去一趟，还带了一身伤回来？”
这声音轻缓又平静，却让人感到有些心虚。
莱欧斯利没想好回答的措辞，他下意识地挡了一下伤口，可惜这点小动作在斯黛拉面前根本不够看。
斯黛拉端起红茶，悠悠然走过来：“哇——好长一道口子。怎么回事，有人要杀你？”
见她似乎并不生气，莱欧斯利莫名在意的心情也淡了一些。他对上斯黛拉幽蓝而平静的双眼，一瞬间，他就把本来想要瞒着的话脱口而出了：“被抢了。”
“……被抢了？”
莱欧斯利嘴角扯起笑：“食物没少，他们没能成功。”
斯黛拉一瞬间沉默。
她没说话，但是周身却好像萦绕着莫名的低气压，让人心中发慌，莱欧斯利不明所以，却听见她接着问道：“那你有没有报复回去？”
莱欧斯利一怔。
——报复回去？
他诚实地摇摇头：“没有。”
“那群人以前认识我，看见我今天手上拿着不少食材，知道我现在过的肯定比以前好一点，就试图从我手上抢走这些。”他微微敛目，“他们是成年人，街头混子，我现在还打不过。”
斯黛拉面色不变，手上端着的红茶却不小心被冻成了冰。片刻后，仿佛承受不住这样的力量，就连造型精美的杯子也被冻到裂开。
很显然，这位哪怕是沿街乞讨都可以保持优雅和从容的女性，在这一刻心情显然不是特别美好。但是——为什么？
“斯黛拉小姐，您在生气吗？”
为他生气？
他很难想象。
“我不该生气吗？”斯黛拉回答他，“我感觉到了深深的冒犯。”
“等等，您……感觉到了冒犯？”
——她只是好好地待在家里看看书喝喝茶，甚至连那群混混的面都没见过啊？
斯黛拉歪头：“你怎么连这点自觉都没有？你可是我收养的孩子，这样对待你，和把我的脸面放在地上踩踏有什么区别？那群人哪怕死一万遍都不足以还清这份罪孽。”
莱欧斯利：“……”
感动之余，他居然觉得这个答案在意料之中。
短暂的相处已经让他初步了解了这个人——斯黛拉有的时候会把自己放在很高的位置上，对一切人和事的态度都有一种相当自然的高高在上。
莱欧斯利提醒道：“斯黛拉小姐，这里是枫丹。”
“唔，所以呢？”
“你真要他们去死的话，你会去梅洛彼得堡待上不短的时间的。那地方可不是特别好，相信您这样养尊处优的人是不会愿意长久待在那里的。”莱欧斯利说，“听闻在水底，就连阳光都见不到。”
却没想到，本以为会很在意的女性却随便摆了摆手：“没关系，虽然还没见面，但是我相信我那可爱的小侄女绝对不会这样对我的。”
莱欧斯利：“冒昧一问，您的小侄女是……？”
“芙卡洛斯啊。”她用一种“你怎么这么容易忘事”的眼神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不是说了吗？我姐妹是厄歌莉娅，所以这么算的话，芙卡洛斯就是我侄女。”
莱欧斯利：“……”
他诚恳：“我现在知道您为什么会流落街头了。”
果然是因为精神方面的问题吧？不过没关系，他会理解的。
简单地聊过几句之后，关于受伤的话题也变得轻松不少。斯黛拉招招手，就像逗小狗一样说：“过来，我看看伤口。”
莱欧斯利犹豫了一下，还是过去了。
斯黛拉抓住他的手臂，片刻后，苦大仇深地皱起了眉头。
莱欧斯利问：“怎么了？”
斯黛拉诚恳道：“我怕控制不好力量，把你的整条手臂给冻废掉。如果真的这样做了，你会恨我吗？”
莱欧斯利：“……”
他已经记不清楚这是遇见斯黛拉之后的第几次无语，总之他还是收回了手：“不好意思，还是我自己来处理吧。”
虽然知道斯黛拉是出于好意，但是要是真的被冻废了一条手臂，他也不是那么情愿。
莱欧斯利手臂的伤很快就处理好了，但是不能用力。于是斯黛拉大度地表示：“那晚饭就不需要你做了。”
“你不会是打算要亲自……？”莱欧斯利很怀疑斯黛拉其实根本就没做过饭，但是眼下看她兴致勃勃，他又不好说出自己的怀疑。
斯黛拉兴奋道：“没错！我打算亲自去找那些混混算账，然后‘不劳而获’一点钱财，我们直接去餐馆吃不就好了？”
“……哈？”
他觉得离谱，但是在离谱之中，居然又有那么一点合理。
按照斯黛拉的性格，她真的做得出这种事。
“这不好吧？”莱欧斯利说，“万一你把人杀死了，那真得梅洛彼得堡多年游了。”
“放心，我可不是个喜欢杀戮的性格。”斯黛拉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虽然说他们确实死一万次也无法偿还罪孽，但我可是仁慈而大度的。”
比如说当时那个妄图诱骗她的中年男，她不就没有杀死他吗？
“而且就算是真的一不小心弄死了也没关系，我侄女一定——”
“停！就到这里吧。”莱欧斯利捂住脸，“斯黛拉小姐，总之您如果气不过，就去揍他们一顿吧。”
斯黛拉点头：“好哦。”
她一把提溜起莱欧斯利，在他瞬间惊恐的目光注视下，轻轻一跃，人就站在了二楼的窗子上。
莱欧斯利：！！！
斯黛拉：“我们走吧。”
“等等，这里可是二楼——”
下一瞬，狂躁的风直接拍打上黑发小孩的脸颊，带着冰冷的凉意。
*
斯黛拉很强，她带着莱欧斯利挨个辨认街头混子，终于找到了当时抢了他的那一拨人。
还没等对面反应过来，斯黛拉扬唇一笑：“打劫。”
显而易见，混混没给，还觉得她是莱欧斯利带来找茬的。
他们纷纷嘲笑：“让我们瞧瞧，这不是今天那个混小子吗？现在他是带着家里孱弱的姐姐来报复了？！！”
“没想到这小鬼家里居然还有一个这样的美人。”另一个混混用让人不舒服的眼神上下扫视他，下一瞬就被冰冻住了半个身体。
“莱欧斯利，晚上要不要吃点海鲜呢？”斯黛拉回头，“你有没有忌口？”
黑发小孩看了看白天还嚣张的混混们现在面色惊恐的样子，又看了看言笑晏晏的斯黛拉。他迟疑的摇摇头：“应该没有吧。”
“那就好。”
之后的半小时，莱欧斯利终于明白了，在斯黛拉被中年男人带去小巷的那一天，她说的“让他体会一下血液被冰冻的感觉”到底是怎么操作的了。
或许这一次更残酷。
斯黛拉以一己之力霸凌了四个成年混混。
她把人冻住一半，然后解冻、复冻、解冻……就像是漫不经心逗弄着指甲上的飞虫一样，几乎不把人当人看待。在这时候，莱欧斯利突然发觉了斯黛拉残酷的一面。
在那几个人眼底的求生意志终于变成了绝望的时候，斯黛拉住了手。
她还是那样轻缓地笑：“先生们，我可怜的、被你们伤了手臂的小莱欧想吃一点微不足道的海鲜，你们有谁会游泳吗？”
枫丹人十个有九个会游泳，所以她只是想要一个肯定的答复。
可惜现在的她在他们眼中大概类似什么魔鬼，混混们惊惧地看着她，连跑都不敢跑，更不敢回答。
于是斯黛拉又轻飘飘地说：“没关系，不会就淹死好了。”
莱欧斯利心中一跳。
但斯黛拉此话一出，这四个混子都瞳孔地震，随即痛哭流涕地表示：“我们都会！我们都会！您和这小鬼、不，这位少爷想吃什么我们都会尽力为您去捕！”
于是莱欧斯利就莫名其妙地跟着斯黛拉，在这个月亮已经高悬天空的晚上，在枫丹的海岸边看着四个混混下海捕海鲜。不，应该说是三个，还有一个被她招呼留下，负责给他们处理被捕上岸的海鲜。
斯黛拉还丝毫不客气地差遣处理海鲜的那个混混来架了火，然后招呼莱欧斯利坐下：“来，我们今天吃烤海鲜，贝类不错——我挺喜欢，你呢？”
莱欧斯利心情复杂地坐下了。
他说：“我现在明白……您是怎么流落街头这么长时间却依旧可以保持这么好的状态了。”
——没人打得过她。
这样强大的人，就连“不劳而获”的行径居然都能保持优雅。
斯黛拉吃了一个贝壳，问：“你觉得这样不好吗？”
莱欧斯利：“您只是为我出气，我当然没立场指责您，更何况——”
男孩在橘红色的火光中抿了抿唇，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谢谢你，斯黛拉。”
斯黛拉弹了一下他的脑袋。
她危险地微笑：“没礼貌，要加上尊称的‘小姐’或‘女士’。还有，我不是为你出气，只是因为自己的脸面被踩，很不高兴而已。”
他默默拿了一个贝壳，不太顺畅地用一只手剥好，然后递给了她，嘴上应着：“您说的都对。”
此时此刻，莱欧斯利突然觉得，跟着斯黛拉一起生活也不是一件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