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亲口说自己不会孤独,于是凡人的自以为就显得有些自作多情。
和哉来得更少了。
从两三日一回,变成了半月一回。
淮月勉强容忍了这样的频率,偶尔这样的恼人的聒噪,在她看来是值得给予凡人的宽容。
毕竟他还有几十年寿数就尽了。
——淮月心存怜悯地想。
此后,她每隔十五天就会听见神里和哉的声音。
她偶尔也觉得:这个稻妻人,实在是太大胆了。
璃月人都知道不要随意去绝云间惊扰仙人的道理,他可倒好,竟然每月都来两回。
他说着一些对她来说无关紧要的东西,淮月本来不想听,但看见他神色欢欣,又默许了这样的恼人。
【神里家和柊家谈了一桩生意,还算顺利。这些日子里我把事务紧急处理完成,如今总算得出了空闲。】
我知道了。
【今日降了细雪,您会冷吗?我总想着要不要给您搭个棚子,或者干脆把椿树移植到室内,但后来想想,您是仙人,或许这点严寒对您来说不算什么。】
确实不算什么,搭棚子就不必了,就在这里淋着雪也没什么关系。
【您常常待在这里会觉得闷吗?】
不会,还好。
【淮月……】
他说着说着,突然就顿住了。
淮月看见神里和哉这个青年人略带羞赧的面色,在疑惑之中,这位年轻的家主开口:【其实我骗了你一件事。】
仙人终于纡尊降贵地出声问他:【什么事?】
神里和哉神色极其认真,对着椿树说:【母亲为我相看了妻子的人选是真的,但我拒绝了。】
淮月这才明白为什么一直没有在神里家见到过他的妻子。
不过,仙人根本不会关心凡人的情爱。
淮月不感兴趣,再次没了声音。
神里和哉得不到仙人哪怕一星半点的话语,眼底神色黯然一瞬,便立刻恢复了平静。
【不打扰您休养了。】神里和哉背过身,不知为什么语调微微发沉。
【淮月,下次见。】他轻轻地说。
椿树里的仙人看不见他的表情。
旁观的小仙人还没来得及反应,画面一转,梦境就又一次变化了。
这一次的时间可能跨越了好些年,因为刚刚还年轻的神里和哉转眼就变得更加成熟了。
他来找淮月的时间雷打不动,每半个月一次,每月两次。
无论仙人是否回应,他都会慢慢的诉说一切。
所说这些天来的经历之事,他的处理如何,感受如何,还有很多淮月并不关心的话题。
【前两日我去举办了祭神活动,虽然几日未曾歇息,但是只要一想到这样盛大的事情是由我主持操办,便觉得再累也无甚关系。】
祭神?
树中的仙人不信仰雷神,她追随的是岩王帝君。
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对未知的事情心生几分好奇。
仙人现身了。
淮月坐在椿树的粗壮的枝头,居高临下地看着神里和哉乍然欣喜的神色,只说:【说与我听听吧。】
旁观的小仙人看着自己过往的记忆,看着面色惊喜的神里和哉,突然在心里生出一种别样的复杂情绪。
她默默地想:真是个愚不可及的傻子。
换做是旁人,早该知趣地不去打扰仙人,怎么换成他就年复一年地来,稍微得到了一点回应就如此兴奋。
也不知道是求什么。
【您、您对这些感到好奇吗?】青年突然结巴了一下,然后才几乎是语无伦次地开口,【当然,我会为您说一说的……您想要听什么都可以……】
仙人看着他,到太阳逐渐西沉,一个时辰过去了,他都没有停下话头。
淮月本来不该听这么久,但是青年好像生怕她又消失,连声音都有点哑了,却还没有一点停下来的意思。
她默了默,鬼使神差地开口提醒:【你的嗓子哑了,不去喝点茶水?】
青年怔住。
他讷讷道:【那、如果我转身离开去喝了茶水,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再一次见面,只能等到十五天之后了?】
淮月是不是因为厌倦了他的聒噪呢?
……这好像毋庸置疑。
仙人心下微动。
她突然说:【毕竟你寿数短暂,我可以给你一些宽容。】
神里和哉乍然抬眼。
【如若你还想说,那就把茶水一道带来,我倒也想尝尝,这稻妻的茶与璃月有什么不一样。】
【您喜欢喝茶?】
【谈不上喜欢,但偶尔品尝也别有趣味。】仙人说。
所以……这便是默认了对他的迁就吗?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句话,但是神里和哉神情愣得就像是初出茅庐的木头。
仙人皱眉:【不是渴了?】
这样呆头呆脑的样子,真的是可以操办好祭神庆典的神里家主吗?
和哉如梦初醒。
他羞赧掩面,低声道:【是我失态了。】
然后逃也似的前往了室内,没让下人动手,甚至特意吩咐了下人不要去庭院的椿树旁,便自己带着茶具和珍藏的好茶叶去了淮月所在的地方。
自那之后,神里和哉每次前来都带着茶。
他发现只要自己带着茶,仙人就会出现在眼前,然后品上一两口他带来的茶叶。
和哉根据淮月每一次喝的次数,慢慢揣摩着仙人的喜好,这种茶叶不行、那种也差一点……然后慢慢找到她最喜欢的那种。
找到了她喜欢的,淮月在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情况下,停留在神里和哉面前的时间就更多了。
而她也开始慢慢介入他分享的话题。
此后竟然过了两年。
【淮月不知道,我有一个兄长,他的夫人今年生下了一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子侄。直到这时,我才恍然发现岁月竟然如此易逝。】
淮月默了一下,突然想到凡人最多也就活个几十年。
她突然道:【我们有契约。你若是不想死——】
【谢谢您。】神里和哉第一次温和地打断了仙人的话,【人生苦短,那就让它苦短好了。】
淮月不明白,这人拒绝了长生,为什么?
但是她也没机会明白了。
在那之后,和哉没有提过一句关于长生的话题。
淮月神魂不稳,受到季节的影响,她秋日里出现的时间少了,和哉来带着茶来寻了好几次,仙人都不出现。
到冬日里更是一点回应都没有了。
最初的两年他还以为是淮月厌倦了,又过了几年才慢慢发现,这是淮月不可避免的衰弱。
社奉行掌祭神庆典礼教等事宜,在这些事宜当中,灯笼总是不可缺少的物件。
神里和哉思来想去,最终决定把自己于冬日中的所思所想写在灯笼上,等到来年,淮月也不会错过这些事情。可又想到万一有旁人看见内容,终觉不妥,最后改成了写在纸上,然后把纸藏在灯笼里。
他有点忐忑——
她会觉得有趣吗?
还是觉得冒犯呢?
但是鬼使神差之下,他还是这样做了。
一个季节有好几个月,和哉每月挂两次灯笼,等到冬日过去,那棵椿树上竟然有六只不伦不类的小灯笼。淮月醒来的时候,差点以为被开了什么玩笑。
淮月气极,只觉得神里和哉逾越到过分了。
她衣袖一挥,便把枝头的灯笼全数摘下,亲自带着去了神里和哉的书房。
仙人冷声说:【这些东西就不必了。】
神里和哉一愣。
他的面色在看见她出现的那一刻变得欣喜,却又紧接着因为淮月的话慌乱起来,他急急地解释:【不、我只是希望你不会觉得孤独——】
【孤独?本仙不会,也不需要这些。】淮月说,【我已经说过很多遍,凡人的一生于我而言,只是片刻的功夫。】
青年怔住。
他看向淮月,突然一个字也没办法说出来了。
他突然意识到——是啊,淮月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或许她只觉得自己聒噪。
成日里闲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却自以为和淮月亲近了关系……现在想来,或许她只觉得烦闷。
神里和哉默然:【我明白了。】
他没再去打扰仙人的安静。
那之后第二年,劳累过度的青年就病痛缠身,躺在屋内奄奄一息。
淮月感知到契约的不稳定,料想这人将死,于是主动去见了他一面。
她说:【我可以救你一命。】
和哉喘着气,面色白到让仙人不合时宜地想起某一年青年在椿树下念叨的冬日细雪。
他那时神采奕奕,目光亮地有些灼人,口中邀请着仙人来年一起看雪,可惜淮月困倦极了,将醒未醒的样子,自然也就没有应声。
——那便是无声的拒绝。
而如今,神里和哉堪堪三十,却已经快要死了。
听见她说可以救他,这位温和的家主却摇了摇头:【还是不了。】
淮月一怔:【为什么?】
即便是他已经将死,也要维持之前的答复吗?
他只说:【我没有娶妻生子,下一任家主便是我兄长。神里家又不是无人可用,所以我死了也没关系。】
淮月内心复杂,她突然语塞,默了片刻后破天荒地劝说一句:【如若你想要娶妻生子,我会让你活下来,你不会死。】
仙人的神色无比认真,谁都知道她说的是真的,神里和哉愣愣地注视着她半晌,眼中流转的都是她看不明白的情绪。
最后,他还是说:【算了。】
【为什么算了?娶妻生子不是你的愿望?】
青年神色缱绻地看向她,只说:
【我有一妄念,那人就像天上明月,我终日不可得,以后也不可得。】
淮月皱着眉:【你在稻妻的地位不算低,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他配不上,难不成喜欢的是那位稻妻的神明?!!
可是雷神终日不出,他连面都没见过对方几次,在和她过往言谈中也很少提及雷神,怎么会喜欢雷神呢?
可,既然不是雷神,那会是谁?
淮月当时没明白,床上的青年也没打算解释。
他只说:【等到我过世,契约应该已经算作废了,您大可回到璃月去做您的天上仙人。】
【如若亿万分之一的可能让您在神里家多停留了几年,我也已经和兄长、子侄提醒过了,让他们莫要冲撞了仙人。】他微微合上眼,最后说道,【如此,您耳边应当清净了。】
淮月不懂他。
这个凡人好生奇怪,临终遗言不和性命家族相关,反倒是担心起她这个仙人来了。
但是那一刻,看着他的手垂下后,淮月的心情却罕见地发沉。
在默然之间,淮月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了当初神里和哉挂上椿树枝头、又被她气极返还的灯笼。
那障子门没关紧,淮月走过去,伸手一拉,内室的全貌便显现了。
那里的灯笼数目不少,淮月微怔,顺手拿起手边的一盏,不知道摸索到了什么地方,一张被折起来的纸就如折翼的蝴蝶般飘落下来。
她打开了那张纸。
【天气渐寒,不知您这次要睡到明年春日的几时才会清醒,茶我早已备好,差一个听故事的人。】
这句话被划掉了,旁边有些慌乱的字迹批注着:【这话有些逾越,显得太过亲昵,她不喜欢。】
最下面便写着:【天气渐寒……算了。左右这灯也挂不上椿树,我便说些心里话。】
最后一行写着:
【淮月,我今日看见我们喝茶的那一套茶具,突然觉得冬日太漫长了。】
仙人僵住了身形。
她看了好些灯笼,里面原来都藏着写满内容的纸张。和他们以前闲谈的话语没什么两样,都是些趣事分享,又或者他心中所思。
——原来他说的【希望你不会觉得孤独】,竟然是这个意思。
仙人讷讷。
她说不上来,只觉得心中有点堵。
就像多年以前留云哄骗着她喝下桃花酿似的,淮月的呼吸都不稳了。在那一刻,她以为自己会平静地送走一个凡人,可却不知为何感到天旋地转,一时之间竟然连思绪都迟滞了。
【契约就是契约。】站在灯笼里的仙人身形孤寂,周身萦绕着挥散不去的静默,她不知道是在和谁说话,又可能只是无意识地喃喃出声,【帝君说了,食言者当受食岩之罚,我不会食言,契约也不会作废。】
他救了她,这是事实。
她该还清这份因果。
但是因为她的傲慢,因为她对于凡人固有的印象带来的后果,那些被拒绝的灯笼,被强调过很多遍的话语,最终都变成了一柄名为岁月的刃。
神里和哉说的那句“莫要冲撞了仙人”,在一代又一代的神里家族人严格的执行下,最终让仙人不得不败下阵来。
梦境的跳跃加快了。
自那之后,十年如一日,百年如一日。
她得承认,那确实是孤独。
但是在当初,也是她亲口说出的那句“不需要”。
*
淮月全部想起来了。
她睁开双眼,神里绫人的烦忧的面容于出现在眼前,他语带忧虑地问:“淮月,旅行者说你已经恢复了身形,有没有感觉不适?”
她恍然一瞬,答了句神里绫人不明所以的话:
“……我后悔了。”她哑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