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飒飒,一场飘雨不期而遇。
山河睡眼惺忪,侧目看了看穷光蛋映照出的雨丝不断,原打算不去理会,继续沉睡,可祈楼上的风铎阵阵轻响,还是拂去了他些许睡意。
风铎声响,福音广布。
他在宵皇《器传》中有了解到风铎一物,书上记载,风铎可用来占卜,故而亦称“占风铎”,只要在建筑四周挂上风铎,即可根据风向与铃声大小判断吉凶。
后世认为风铎声能净化邪气,驱走厄运,因此只要风铎声响,便意味着福音到来。
真有福音到来么?
山河望着风铎出神,心间隐隐抽痛,他找了那么多地方,等了那么长的时间,终究等不来一个福音。
可惜他不能像朝天歌那样,拿着辟邪卷将他破碎的灵魂拼凑拾起,无法千万里寻觅引渡,他更不知该从何处找起。
千万思绪萦绕心间,难道朝天歌真的入了幽冥?
这些年他不是没想过,只是他不愿想对方是受业力牵引到幽冥还愿去了。
还当年为他借的愿。
那般便只能到万劫不复的鬼渊深处,永不得解脱。
他始终心怀期待,朝天歌会回来找他。
可时隔多年仍不见回音,他又不得不往幽冥想去。
目之所及,一片湿漉漉,透心凉。
若以他如今的修为再闯幽冥并设法救人,全身而退也不成问题。
但他如何能去得了?
当年朝天歌是让幽冥大门为他常开,可千灯古镇的幽冥之路早封了,断不能因此再开启,到时纵有天大能耐也无法再承受生灵涂炭之灾。
对了!
山河翻身坐起,如同死寂的心乍然间活跃起来,他似摸到一根救命稻草,使劲往回拽。
“鬼伺!鬼伺!”他急呼。
山河无法独自进幽冥,只能借助鬼伺。
当年也因鬼伺帮助才入了幽冥。
只是不知如今再叫,是否奏效。
几声呼喊过后,一黑影从林子幽深处飘来,貌似人的形态。
来者是个黑色大袖衫、衣襟半敞的长卷发男子。
山河愣神片刻,只见对方在他面前定住身形,朝他恭恭敬敬一拱手,他方才反应过来,便是胸腔一阵震荡。
只是这满脸络腮胡刚毅野性的样,实在很难和憨憨的鬼手对上号。
适应了须臾,山河从树上跳下,落到他面前,清了清嗓问道:“鬼伺,你可还记得我?”
鬼伺望了望山河,微感诧异。
“记、记得。”鬼伺说话不利索,好歹口齿清晰可辨。
山河抿着嘴点点头:“那就好,我想请你帮个忙。”
“请、请讲。”
“你能带我入幽冥吗?和当年一样。”山河双目紧紧盯着他问。
鬼伺诧异了下,再一躬身拱手:“能!但鬼伺不、不能。”
“哈?”山河皱了眉,他确定没听错,“为何不能?”
鬼伺不敢与他对视,头埋得低低,嗫嚅道:“鬼伺无、无力保、保公子。”
“无需你保护,我能自保。”山河手搭着他的肩膀,郑重其事。
但鬼伺还是摇了摇头,认真道:“冥、冥王不在。”
山河脸色一僵:“他……不在幽冥?”
心间才筑起的九层高台,瞬间夷为平地,搭在鬼伺肩上的手滑了下来,山河的神情瞬息变得低落。
鬼伺摇了摇头,面容落寞又惭愧,声音低低:“鬼伺一、一直待命,于三途河畔,于青铜大门,不、不见冥王与公子到来。”
以至于想,他们二位已不再需要他了,便常独坐三途河,还时不时遭那鬼道士调侃。
可鬼道士也不尽是调侃,偶尔也奉送几句安慰话,譬如:
“放心吧,他们不会忘了你,终有一日还会将你召去。”
“人间之事尘埃落定,再见不难,你便安心等着罢,会有如愿之时。”
“等你出了幽冥,若方便替我看一眼人间的模样,回来同我说说哈。”
之后便是发自肺腑的笑。
鬼道士最终还是没有出幽冥,而是留在他熟悉的三途河泡脚。
当时他便信了,于是翘首以望,兢兢业业。
不曾想,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只是再回人间,只剩山河公子,到底发生了什么,公子不说,他也不必再问。
“你当真留意仔细了?冥王不曾回到幽冥?甚至是……鬼渊深处?”山河弱弱地问,再次见到鬼伺摇首,他心里一根弦绷断了,于是长叹了口气。
失了唯一的退路,山河满目萧索,黯然伤神。
鬼伺浓眉轻蹙,提道:“商、商陌说相见终、终有时,要有信念。”
商陌?山河晃了下神,这名好熟悉,似在何处听过。
“鬼、鬼道士。”
是了,鬼道士便是商陌,想起对方那不是很认真的敷衍模样,山河不禁摇头笑了。
要说信念,他信,他一直相信,可相信又有何用?
鬼伺再道:“商、商陌说,我命由我,不由天。”
“是啊,他说得不错,死生在手,变化由心。”山河声音变得很轻,连雨声都显得沉重。
山河缓缓转过身去,背对着鬼伺仰了下头,忽然又转回来:“鬼伺,冥王此前常去何处?”
鬼伺沉默了下,遥想片刻:“归、归魂岗。”
“归魂岗?”山河知道朝天歌身为大祭师必有招魂一事,但比起招魂岗,祈楼更应该常去才是。
“……”鬼伺定了定,无法揣摩他那不解的神情,继续道,“等、等一不、不归魂。”
等一不归魂?
山河微怔,脸上浮出一丝了然,是等朝爻吧。
鬼伺歪了歪脑袋看着他。
山河很快消化了情绪,再问:“后来呢?后来常去什么地方?”
“归、归魂岗。”鬼伺实话实说。
“还是归魂岗?”山河有些奇怪。
“是。等、等一不、归人。”
“不归人?”山河心头微震,朝天歌等的那个人会是他么?
鬼伺指了指他,忽又把手指收了回来,貌似习惯用手指了。
山河垂下了脑袋,憋了许久,才将上涌的泪意隐忍了回去。
朝天歌都能等,几百年日日夜夜的枯等,他都不曾放弃,山河不过就等了对方二十几年,便如烈火煎熬?
说到底,他是没耐心还是没信心?
山河哑着嗓音,转头问道:“鬼伺,你接下来去往何处?还回幽冥?”
鬼伺点点头又摇摇头。
见山河皱眉,他认真回了句:“归魂岗。”
去了后,了了桩心愿,最终回幽冥。
“你去归魂岗?何意?”
“等。”鬼伺言简意赅。
山河愣了下,随即恍然大悟。
鬼伺一言惊醒梦中人。
他真不该早早就放弃。
“鬼伺,你我一道前去,我们等他回来!”
山河重新振作,踩着泥泞,步子愈来愈快。
归魂岗的二十八骑,不知何时撤走了。
山河隐隐觉得,是他先前的举动点醒了故友,云追月与朝光想必早已心知肚明。
当今世上能敲招魂鼓的人,只有山河。
当招魂鼓响起时,他们或许已然猜出是故人回归,才撤退了守鼓之人。
山河觉醒一事不宜声张,但一定会寻机会让他一再尝试招魂鼓。
山河心间弥漫愧疚,他竟然先于他们放弃了招魂这一法子。
明明当年用了二百多年寻鼓都不曾放弃。
或许真如鬼伺所言,信念不足。
人的愿力大于业力。
纵然有业,他也该为此一拼。
重拾鼓槌,山河提了口气,击响招魂鼓,落槌便散去灵力。
鬼伺立在雨夜中,目不转睛地望着无限幽暗处。
要说他有心事么,鬼道士说他心事很重也很纯粹,但信念无人能及,当年救拾泽也是如此。
招魂鼓一遍响,林鸟高飞,二遍响,落雨回天,三遍响……
山河眼尾染了抹红,手臂震麻了,灵力大损,他仍旧不知疲倦地持之以恒。
这片山谷除了鼓声和他们,再无人踏足。
这几个日日夜夜,宵皇遍地鼓声浩荡,众人引颈而望,常于门外、于高处向着山的那边、向着招魂鼓的方向默默祈祷。
当年的天灾便如此,大祭师写给他们的祈天书,宵皇一众仍日日祷告着。
年轻一辈虽不知发生什么,却也效仿老一辈行事。
仿佛任何大事,众志成城、齐心戮力便能迎难而解。
鼓声震荡了十个日夜。
这晚,山河终于松了手,掌心浓稠的鲜血被雨水稀释了,他有气无力地弯下了腰,鼓槌落了地,他也跪了地。
鬼伺本意要将他带到祈楼檐下休息,但他摇摇头拒绝了,推开了鬼伺后,缓缓走下了归魂岗。
鬼伺不放心,紧紧跟在后头,看他十分落魄地踽踽独行,走向林子深处,走到了他熟悉的那棵树上躺下。
累了。
鬼伺怕他失望放弃,也怕他出什么事,便默不作声守候一旁。
许久,鬼伺猛然一抬头,极目望去,那黢黑的林子里头,一点红光徐徐飘来,渐渐显出个人形,行如轻风拂柳,又似疾风扫过。
鬼伺瞳孔微震,似有些湿润,片刻后悄悄隐进了夜色中,临走前还推了推山河一把。
山河稍稍醒转,惊觉一股熟稔的气息正乘风而来。
他旋即翻身坐起,但见来者一身红衣似火,雨夜之中,周身释灵,泛着淡柔的银光……
他的心突突狂跳,凝视执伞而立的人,双眸灿灿若星。
来者扬起了伞,再漾出了个初次邂逅时的笑容,朝他伸出了手,声音温沉:
“哥哥,久等了。”
那日久湮没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了,山河毫不迟疑地抓住了那只手,一瞬扑进了对方怀中,带着哭腔道:
“朝天歌……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