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身上泛着淡淡银光的人,此刻正被他明目张胆地冒犯着,他有些忐忑不安。
他怕这个人也是个幻境,那便稍纵即逝。
此人身上是温热的,长发也是温热的,还有一阵狂乱的心跳。
但山河也怕是真,便会引起对方强烈的不适与膈应。
可他此刻只有一个奢求:来救他的人,能否顺道救他的心?
恍以为对方会将他推开,山河咬了咬唇,恳求道:“请等一下,稍候片刻……好吗?”
山河言语客客气气,小心翼翼地抱着不撒手,身体却诚实地微颤着。
稚拙的动作让原本不知所措的朝天歌,更加不知所措了,他不敢动,脸却红到了耳根,无处安放的手停在半空,暗暗吸了口气,努力使沸腾起来的心潮恢复如初。
闻到了一股血腥味,朝天歌蹙额问道:“你受伤了?我看看。”
正要扶好他,山河却轻声追问:“好吗?”
恍如抓着根细嫩柔软的救命稻草般诚惶诚恐。
这声恳求真是揉进心里的一味苦药。
“可你受伤了。”
“不管它,求求你了……”
朝天歌眸子里闪现一抹淡柔的光,良久,才答应了:“嗯。”
沉稳有力,如同他此刻的心跳。
山河终于心安了,身体也放松了下来,却抱得更使劲了,仿佛竭尽全力在他身上寻求些温存暖意。
朝天歌一言不吭,却被撩拨得直皱眉头。
山河将头伏在朝天歌肩上,放肆地盯着他耳后的长发,那认真的模样像在数着头发有几根。
阴兵们不知从何时起就隐退了,没有了鬼哭狼嚎,只剩沉重的静寂笼罩着二人。
朝天歌的手悬得有些麻了,他以为的“片刻”真的只是“片刻”而已,不曾想过了许久,山河依旧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害得他的心潮如此跌宕。
无奈地侧过脸看他,谁知他竟然睡着了,可他的脖子处勒痕仍渗出了血迹。
朝天歌心间一紧,刚轻掰开他的手,却又被情不自禁圈上了,好似意犹未尽,更有股得不到满足而耍赖的劲,没有丝毫的收敛,似个小孩。
他的脸早已红得发烫,山河这般粘着不放,怕是要耽误救治了……
朝天歌轻轻呼出一口气,微哑的声音道:“我带你回家。”
停顿片晌,他竟真的松开了手。
朝天歌四下一望,此地阴寒,真不适合疗伤,于是将他背起,任他双手紧紧箍着。
“没有家了……”山河有气无力地嘟哝着,似是说呓语,脸却蹭得他耳朵发热。
朝天歌停下了脚步,眼中浮荡着凄楚神色,轻声问道:“可有想去的地方?”
背后没有了声音,他加紧了步伐,往下山的道走去,这一路纵有邪祟也不敢侵犯。
“阿爹……”听着他低低呻吟,朝天歌的脚步放慢了下来,垂眼一看,惊见他手腕正淌着血,原来手也受伤了!
朝天歌立即止步,怀愧地将他就地放下,在两块大石中间,避了些风。
挥手扫开了地上的石块,检查他脖子处的伤痕,似被细长的东西刮伤,好在伤势并不算严重。
见他双眼紧闭,丝毫不得松懈,想来他并非睡着了,而是意识涣散了。
伤得重的还是在手腕处,端着他冰冷的手,掌心相对,灵力释出。
淡柔的光从指缝中透出,朝天歌垂眸凝视,惊骇发现他手腕处竟还有些许发丝埋在血肉中。
这种东西并不常见,却也知道一旦侵入肉体,便奔着神识而去,换而言之,是能占据人神识、主导意识的精怪,只是生生世世长在幽冥府,如今竟也钻出地面了么?
而山河之所以轻易受制于人,想必与这长发精脱离不了干系。
朝天歌拧眉抿唇,抽出一只手,迅速勾了道敕令符推入山河前臂,再逆向往手腕处推,那些黑色毛发竟慢慢从伤口处钻出。
待毛发钻出三寸有余,朝天歌把心一横,直接上手将毛发夹住抽出。
这么一拔除,山河全身禁不住一阵抽搐,迷糊中呻吟喊痛,如同抽筋剥皮的感觉实在让人难以承受。
而这抽出的带有血丝的毛发,足有三尺来长,再长些能环绕胸膛三圈了,人也就基本无救了。
这种抽筋之痛,山河已亲身体验了三次,散魂一次,噬魂一次,还有这次。
每一次都触目恸心,朝天歌不忍直视,心间便一次比一次沉重,忍不住想他何须遭受这般苦难?
心头一酸,他便红了眼,那近乎严肃的神情中夹着愧痛之色。
而方才那一阵痛也把山河疼醒了。
醒来时惊见着朝天歌专注地为他修复创伤,不禁心中涌起一股温存,寒气尽消。
再一细看,这是他肖想已久的红衣!
他又惊又喜,频频打量确认朝天歌是否会在眨眼中消失不见。
“朝天歌……”山河弱弱地叫了句。
朝天歌忽地手一抖,匆匆一抬眼就又垂下目光来,比做贼还心虚。
“大祭师……”他又低声呢喃了句,语气很不确定。
“这是真的么?”山河明朗的目光停留在他脸上。
“……不是幻境。”朝天歌终于回应了声。
山河还来不及高兴,就想到了难堪的一幕,为被他见到了那个脆弱不堪模样的自己,而感到羞惭。
他心中惴惴,那种丑态,实在可悲又可笑。
四周环顾了一眼,山河问道:“我们还是在尸山乱葬岗啊?”
朝天歌道:“快下山了,你想回城?”
山河顿了顿,摇了摇头,不知该如何直面那个空荡的家。
“你不是回宵皇了么?”他把话题转移了,“怎么会来此地?”
朝天歌如实回道:“把事情安排了即可。”
山河在耐心等着他接下来的话,朝天歌停顿半晌,终于道:“收到消息,来了临台地。”
“是风行者么?”
“是斗幽宗宗主隐久。”
“我知道他……”山河突然想起了一壶老道来,“我遭了他两次的道。”
包括老道驱车上天那次。
“是三次,”朝天歌正儿八经,“此地一次、临阳城一次、你家一次。”
山河一瞬直了背,感到脖子有些凉飕飕,刺骨的疼。
“你别乱动,伤口还在。”朝天歌温声提醒。
山河无声一笑。
他只知道在临阳城看到哑姑娘是幻境,还有老道亲口告诉他的那一次是幻境,除此之外还有?
朝天歌并不打算隐瞒,道:“我来之前,尸山乱葬岗你见到的都是幻境。”
“那风行者……”山河有些发蒙。
“是他驱动的风,但他说的话,你不要信。”朝天歌声音里透出一股冷肃。
山河晃了晃头,有些不知所以,呢喃道:“那哑姑娘……”
“临阳城所见亦是假。”
“那一壶老道……”在临阳城上空驱车赶马的景象,他还记忆犹新。
“在你身旁躺着的才是真的。”
意思是,老道赶马也是假的,幻术还是梦境?
山河皱着眉,问道:“那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又如何得知……”他这才恍然醒悟,“是你救了我?”
寒夜冷彻骨,朝天歌将他的手放好,手轻抬他的下颌,本要查验伤口是否有长发精的存在,却发现这人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他的手一顿,道:“闭上眼。”
山河吞咽了下口水,喉头滚动了下,哼出声来,道:“看着你,我心里踏实些。”
朝天歌哑然,道:“先离开此地再说。”说着就要起身。
山河急了,话语中尽是委屈:“等等~我都这样了,你就不能救人救到底吗?”
朝天歌长叹一声,心想着罢了,他都这般模样了,且依着他吧。
“我替你疗伤,你别再说话了。”
朝天歌蹲在身侧,一手疗伤,一手抬着他下颌,目光专注在缓慢愈合的伤口上。
山河则深情款款地凝视着那清冷的眉梢眼角,免不了心中激荡一番,好不容易拂去的欲念,又升腾了起来。
这该如何是好?
心间呢喃片晌,神思游走间,朝天歌已起了身。
“你不打算扶我吗?”山河抬头看他,眼神甚为无助,“我走不了了,脚也受伤了。”
朝天歌目光移到他的脚,问道:“如何伤的?”
山河悠悠答道:“头发勒的。”
朝天歌随即蹲身下来,抓起他的脚就要检查,山河冷不防往回缩:“你怎么……”
“别动。”朝天歌神情严肃,轻轻将他靴子脱掉,再将山河的脚搁在他的大腿上,拉起裤脚,仔细看了看。
脚腕有些红肿,所幸只是勒出了红痕,并没有长发精的影子。
“想不到还真让大祭师再伺候了一次,真是……”山河有些嘴贫。
朝天歌蹙了蹙额,手指轻碰他的脚腕,惹得他一顿求饶:“诶诶诶!手下留情,手下留情!虽然死不了,但还是会痛的。”
而他这副不死躯,也只有再死一次,复活时连带着伤疤一起修复,否则就与常人无异,该挂的伤疤一个都不少。
“你感觉如何?”
“废不废我不知,但走不了路是真的。”
朝天歌默默地将他靴子套上,之后转了个身,道:“先离开再治疗。”
此地阴气太重,实在不适合活人久待。
山河双眸登时一亮,欣喜地攀上他的后背。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让宵皇祭师背他,难免有些激动。
山河不住地窥视着朝天歌的脸,伏在他后背,不禁浮想联翩。
“斗幽宗在临阳城设陷,引他们前往,二人便中了幻术。”
山河急问道:“他们?云陆道长和一壶老道?”
“不过,没事了。”
“是你救了他们?那云陆道长呢?”山河醒来就只见到一壶老道了。
“追风行者而出,如今应也回了城。”
“那隐久呢?可还在城中?”山河担心的是他们二人会再次中他招。
朝天歌道:“你不在,他便不在。”
言之有理!
问题是他担心隐久会不择手段。
朝天歌似乎知道他担忧的是什么,道:“你不必担忧,阴兵巡城,有情况会知道。”
原来在他浑浑噩噩时,朝天歌竟然为他做了这么多事,还考虑得如此周到,让他无后顾之忧……
他心中一暖,眼角闪着泪光道:“多谢!”
好似没有什么比这一句更能表达此刻的心情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觉得不够郑重,毕竟这二字实在太过容易了,容易到有些敷衍的感觉。
朝天歌停下了脚步,道:“不客气。”
看吧,他都觉得这是客套话了……
山河有些后悔刚说的那俩字,可凭他满腹的文采竟然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这令他有些挫败。
朝天歌并不知道背上这人心思迂回成这般,竟想这档子事了。
“可有想去的地方?”朝天歌再次问。
如今下了尸山乱葬岗,要么回城,要么北上将地。
山河沉思片晌,低低地道:“我想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