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阵术穿透了一层水镜,便触及到了真正的结界。
山河阖眸笑了笑,自嘲道:“都一大把年纪了,看问题还只看表象。”
原来他所在的“结界”仅是个镜像,而成就这个“结界”的便是脚下的水镜,朝天歌将真正结界中的一景,通过水镜映照在上方,并无限复制,致使他目之所及都是同一个景,但又并非是一个结界,因此窥阵术无法瞧出端倪来。
山河顺着窥阵术的纵向环纹窥探而去,水镜之下的结界并不大,很快触及边际。
松了松腕,掌中蓄劲,他向着地面一掌拍下,“砰”的一声,地面荡起了无数的水珠。
山河急跃而起,随即一阵刺耳碎裂声传出,水镜忽地崩裂开来,如波纹般漾开层光晕。
他一瞬收了窥阵术,纵身入了结界中。
结界内景也挂着白纱帐,行至此方觉得,有那么一丝不可名状的紧张感,不知觉中放缓了步伐。
掀开纱帐,符光照亮了整个香案,香案上供着个缚魂阵,阵中心还是那幅画像,画像上的人依旧左手辟邪卷,右手召阴笔,似在起术,目光深碧锐利。
画中人姿势神情与作法寻他三魂时一模一样,这下可让他犯了糊涂,此人到底是朝然还是朝天歌?
他有些恍惚,祈楼明间里头的祖宗牌位上,供的就是朝然的画像,与此画像中的姿势虽大有不同,但神韵如出一辙。
山河坚信两幅画画的是同一个人,只是身份未明。
既然是朝天歌招魂追溯而来,画像自然也是出自他之手,但宵皇后人并不清楚朝氏先祖的模样,容貌真假也只有他知道。
假使画中人本就指的是朝氏先祖朝然,那便会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朝天歌在追溯时只见其魂、不见其貌,为了让后人有个寄托,他就照着自己的模样画了幅先祖像。
反正他不曾以真容示人,是真是假倒也无所谓。
另一种则是,他确实招了魂,也见到了先祖真容,但讶异于自己与先祖容貌相似,又不得随意扭曲事实,于是只好从此以面具示人。
但不论何种情况,这阵法确实是为禁锢而设,且固若金汤,似乎耗了布阵者许多心力。
那于朝天歌而言,他究竟是布阵者还是守阵者?若为布阵者,他必定知道此事来龙去脉,守阵者倒未必了。
山河臆想纷飞,仰头喃喃道:“你背鼓修行,害我寻了那么多年,如今你被困此地,想必也遭了不少罪,若我能放你出来,可否让我夙愿得偿?”
他默然凝视许久,抬手捻诀,环环紧扣,筑了一道结界将这方寸之地围了起来,边起术边道:“既然有人将你困在此处,不论善恶,我亦不可打破此平衡让你逃出生天,因情施策围以结界……”
话音未落,瞥眼一见那香案上摆设的东西,山河当即心下微疑,一张面具?待定神细视却怦然心动。
这张面具放在以往,他可能未必记得起来,可当在日省峰下的毒瘴幻境中再见时,他就完全想起来了——
这是他年少时期离家出走所戴的面具!
他摩挲着,心揪着,缓缓翻过面具内面细瞧,忽地心里一紧,内面确实有东西,是一个“谷”字,多么久违的触动,那可是他的乳名“陵谷”啊。
“阿娘,我想要那个,面具好看。”
“你还小,戴不了。”
“你阿爹说得对,但你可以留着以后,长大了再戴,阿娘在这里边给你刻上名好么?”
“好!”
……
山河心里忽没了着落,被一阵暖风灌入,却从未有过的空荡,日晒荒原般萧索寂寥。
这真的是……我的?我的面具……阿娘送我的面具?
这面具世间只此一张,何时流落至此?还被当作了祭器?
他紧紧抓着面具,双目怔怔看着那幅画,千万思绪纷扰。
这时,吾名传来了消息,小筑外有脚步声正在靠近。
山河苦思冥想,一时无措,便将面具藏进怀里,再看一眼画像,几多困惑黯然都自眼神中流出。
吾名再催,他便转头匆匆离开了结界。
冷风呼呼,雪花簌簌。
一望无际的寒山白雪皑皑,茫茫一片中,一人踽踽独行。
斗笠遮雪,斗篷长衣挡风,竹筒别腰后,功德囊挂腰间,吾名坐肩头,山河一身轻装就上路了。
留下身后的一排浅浅脚印,很快就又被雪覆盖上了。
他呼出一口白气,双颊与鼻头都泛红了,略感疲乏就靠坐树下休息。
吾名手指点了点他的脸,发出了平平的沙哑傀儡声:“你不,怕被,雪砸,到?”
这是它的自主意识,只要山河遣灵在它身上,就能激发,只是它并不能流畅表达,所说不超二字便停顿一下。
山河一脸无所谓,抱臂坐下,压下斗笠,也不去回应它。
吾名木讷的神情看他,又道:“你被,砸死,我可,怎么,办?”
看它呆头呆脑,还能想到问题的关键。
山河没由来的烦躁,闷闷说道:“一起死算了。”
“那不,行!”吾名趴在他胸口上,听着他心跳,“呀!忘了,你死,不了。”
山河苦笑了下,道:“倘若有天我真的死了呢?”
“那就,一起,死吧。”它面无表情地说着,山河支起斗笠瞅了它一眼,道:“你不是说不行么?这回就要一起死了?”
“我说,不行,是指,不要,自己,找死!”吾名抬起头看他,“我想,了下,真没,办法,要死,的话,那就,一起,吧。”
山河耐着性子听它讲完,之后笑着点了点它的头,道:“你这木头能想什么?不过,说话倒是挺像你家主子的。”
“主子?是你,还是……”
还没等吾名说完,山河截口道:“自然是宵皇祭师。”
“那你,怎么,把我,带走,了?”吾名歪着头看他,似乎十分不解。
山河顿时无语,是啊,怎么就把吾名带出来了呢?
理应物归原主才是啊。
就如那阵中的面具,是他的终究要拿走。
山河扫了一眼吾名,见它一脸的不解,似乎还在等他回答,于是叹息道:“真不知你家主子造你时想些什么?你怎么能这么傻呢?”
“难道,不是,在想,怎么,造吗?”
“或许吧,看他那专注的样子,还能想什么。”
“我们,要去,何处?”
“你话这么多,你家主子不会嫌弃你么?”
山河嗤笑了一下,抬手拍了拍斗笠上的雪,雪落下来撒了吾名一脸,他哈哈笑起。
吾名不知何处戳中了他的笑点,一个猛甩头,将雪花尽数抖落。
“当心点,别把头甩掉咯,我可没那个手艺,能帮你接回去。”
吾名却认真道:“主人,都不,嫌你,聒噪,为何,会嫌,弃我?”
山河一愣,这话有几分道理,细品倒觉得有些意味在里头。
他起身掸了掸衣上的雪,扶稳了斗笠,沉了沉气:“我们上路吧。”
吾名跳上了他的肩头,再问道:“我们,要去,何处?”
“你想去何处啊?”
“你说。”
“回你故乡可好?”
“故乡?”
“是啊,你不是产自南陵么?”
“产自,主人,手。”
“怎么跟你主子一样爱较真?”
……
茫茫蓬松银白中,一人一傀儡,搭着话向西南而去,身影愈来愈小,直至消失在瑟瑟冷风中。
暮色降临,雪花不再纷扬,山河请出了穷光蛋,只不过此次装里头的不是流萤,而是灵光。
冷冽的风将穷光蛋吹得四处跑,但因被意念牵引,也跑不了多远。
这么一圈转悠下来,山河倒是看清了四周之景,而后他发现一个惨烈的问题。
“吾名,我们好像……迷路了……”山河皱眉犯难,脚下的积雪已及膝,似乎找不到路了。
吾名站在他肩上,极目远眺再四处瞻顾,除了雪再也见不到其他的,它呼了一声道:“那能,怎办?”
他就地坐下来,道:“何时雪化了,何时才有出路。”
“坐等,雪化?”吾名正儿八经盘腿坐下,十足有干耗到底的决心。
“这积雪太厚了,和人的欲念一样,不清除,等它自己消了,兴许有生之年都等不到。”山河忽地叹出一口热气,苦笑道,“我怎么跟你说这些,你又不懂。”
吾名接口道:“开春,雪会,化开。”
“累了,休息一下,”山河手一招,穷光蛋飞到了跟前,“轮到你发光发热的时候了,可不许懈怠,今夜全靠你了。”
语毕他倒头躺雪地上,穷光蛋则使劲发光发热,绕着他周身缓缓移动着。
“当心,雪埋,了你。”
吾名坐在他胸口,补了一句:“冻死,你。”
山河将斗篷拢严实来,脸埋在白绒绒的毛领上,悠悠道:“不冷,还有点暖和。”
吾名道:“偷来,的衣,暖不?”
“如何能叫偷呢?我是真金白银交换的。”
“可你,不经,主人,同意。”
“你家主子不知睡到何时才醒,我等他醒过来,就不用走了。再说,他堂堂宵皇祭师,不缺衣穿,借来一用又有何妨?况且,我是不好当面开口,开口了,他就得直接送我了,这多不好意思啊……”
山河呢喃着就睡着了,吾名将斗笠盖在他脸上,定定地瞧着他,保持着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