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那群人离去,山河便也从义冢出来,提着灯笼走进了山林。
这片林子与义冢相接,是回城的必经之地,也算是尸煞阴秽之气集中之地,想必他们便是在此处劫走了新娘吧。
入了山林,便觉周遭的情景开始诡异起来,同日间所见相差甚远。
一片漆黑的山林,伸手不见五指,即便是烛火也照不出路来,分明此间有条通往不归城的道才是。
放眼四周,只见一层白雾渐渐蒙起,山河心下沉了沉,这是煞气现形了!
玄宗门内所讲煞气为凶秽之气,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却能伤人于无形,煞气若是现形了,则称之为形煞。
山河往后退了一步,看似一动不动,实则手已悄悄摸到了腰间的钱囊,正准备摸出铜板来,怎料一团黑气猛然窜出,让他猝不及防。
那团黑气从他头上掠过,山河一个急急旋身,落地一瞬脚踩到一滚石,险些栽倒丢了大丑。
紧随黑气的是明晃晃的一柄长剑,他缓过来定睛一看,长剑身上所晃的金光,乃是剑身上纹的符咒所放出的灵光。
这剑来头可不小,传闻铸此剑者为一灵修士,取每日破云之光照射剑身,以术法锻造九九八十一天,再通体纹上破煞咒,至此铸成!
山河大喜,这不是云陆道长的卧云剑么?
这一剑穿来,煞气倏然间破开,迷雾也随之散去,林间的道路骤然显现了出来。
他转身追望,从婆娑树影中穿出一人,只见他迅速接过飞剑,横空一划,那团黑气生生被破开两半,随即消散而去,从中摔下一具僵硬之尸。
原来是尸煞……
如此一来,便也坐实了坟墓被挖一事,可又是何人有此能耐动了几十座坟?
山河直觉此事定与封家娘子被劫脱不了干系,却有一事想不明白,秦家是名门世家,又岂会干出如此天怒人怨的事来呢?万一事情败露,可是两大世家之间的恩怨了,甚至可能危及两座城……
这方云追月神采奕奕,轻轻落地后翻身检查尸体状况,尚未来得及发现此处还有另一人在。
山河见状,急忙摘下腰间的酒壶,匆匆灌上两大口,也任由酒水洒了前襟。
听到动静,云追月一个起身转头,御剑而来。
山河见状,拔腿就跑,大呼:“救命啊!!”
云追月急急召回了卧云剑,免了一场冤杀。
“何人在此?”云追月听着喘息声追问。
山河搁前方喘气,高举灯笼往这边照了照,迎着月光与烛光,他这才看清了云追月的正脸。
云追月面貌清明,一双碧水清眸,在灯笼映照中,闪烁着迷人的光。
山河颠着两步走了过来,提着灯笼晃晃悠悠,佯装醉酒的神态也是手到拈来。
云追月一见,原是个酒鬼,放松了警惕,刚要上前询问,山河却是一扑栽了过来,撞得他一个措手不及。
“你是……”云追月还没看清来人是何面貌,就被撞个满怀,正要将他扶起,岂料他却沉沉压下来,嚷嚷道:
“死人变活了,还能从坟堆里爬出来,这是什么世道……”
云追月微微皱了眉头,却怎么也拉他不起,只任由对方抱着大腿不撒手,无奈道:“你先起来,荒郊野外,醉酒很危险的。”
这要是抱着朝天歌的大腿,此刻早被他掀飞了。山河没由来地想着。
云追月的气场倒是亲和,他便更加赖着不动了,又开始一番叫嚷道:
“一个两个的诈死骗人,把尸体变成了石头,石头再生出银子来,太可怕了……棺材被打开了,有人逃跑了,上吊的人通通活过来了……”
对方一句两句说得毫无逻辑,云追月却越听越不对劲,忙问道:“你可是见到了什么?告诉我,好吗?”
但他看上去醉得不轻,只是呢喃片刻,就呼呼大睡了。
云追月对于深夜出现在山林间的醉鬼见怪不怪,心里想的并不是此地竟然有人关顾,而是觉得只有醉鬼才有这般胆魄走来这荒凉阴森的义冢附近。
他俯下身子,试图叫醒那个醉鬼,却怎么也叫不醒,只得叹了一声,道:“深夜把你一人放在此地,着实不妥。”
云追月无奈地将醉鬼手中的灯笼取下,让卧云剑提着灯笼,随后御剑开路,由灯笼在前方照着夜路,好让他前行。
平时跟惜命一样怜惜着的宝剑,哪次不用来替天行道、维护正义,此番竟然用来提灯笼,想来这也是卧云剑用得最随意的一次了。
云追月用力扳开醉鬼抱大腿的手,然后转身蹲下来将他背起,任醉鬼的头靠在他的肩上继续睡。
而此刻醉鬼一路上心花怒放着,心想连素不相识的酒鬼都能这般对待,这云陆道长当真是个仁义君子。
要知道在坊间传唱的歌谣中,还有对云陆道长所做之事的褒扬,对其最后一句,山河记忆尤深——
“……云隐不遇云水客,古道热肠云青涉”。
对这一句记得如此牢,是因他混世已久,也从未见过真正古道热肠的人,第一次遇见这人,就颇有好感,再遇只觉亲切万分,就忍不住想亲近亲近。
云陆道长原名云追月,字青涉,世人多称其号,他无师承派别,却是个众所周知的好心肠,是难得的心怀救世之念的正派人。
扶善惩恶之事常做,对于鳏寡孤独也是竭尽仁义之道,成名前后始终如一。
所以,山河打从心里喜欢同这样的人打交道。
今夜借口赖上云追月,是听闻他在追查此事,若是能将自己所知与疑惑转告给他,或许有助于快速查清真相。
另外,这独行的一路上,也是凶险万分,若是能傍棵大树,也至少能保自己安然无恙。
山河如此盘算,便想着先寻个机会继续留在他身边,于是哼哼唧唧几声诉苦:“你们都欺负我,都要赶我走……无家可归……自生自灭……”
果不其然,云追月愣了愣,又摇了摇头,当做是梦呓听了。
不知是多日行走的疲惫,还是在云追月的背上靠着安心,没多一会功夫,山河竟真的睡着了。
听背上醉鬼此刻呼吸绵长,云追月这才放下心来,继续向前走了。
走到了义冢时,见义冢一片狼藉模样,着实惊住了,提着灯笼四处照了照,前头都还是些空坟,想来想去,还是将醉鬼先放下吧。
找了个最干净的棺材,云追月将山河放下,正要调整他的睡姿时,云追月只匆匆一扫就怔住了,他忙举来灯笼,将山河从头到脚照了一遍:这张脸还有腰间的那个囊袋子?旁边别的是……受气袋?
云追月久久没有晃过神来,只觉得眼前这人绝非常人。
山河一觉可谓睡得踏实,竟能在翌日不按时地醒了过来。
睡眼惺忪中,似乎见到了了不得的东西,如此熟悉,就近在咫尺,触手可得。
这令他不由得揉了揉眼,定眼一看果真是个棺盖。
山河一惊,翻身上来,却发现自己原是躺在棺材里睡了一宿,还极其舒适。
这副棺木他看着熟悉,便是昨夜拆穿那个对夫妇的,他立即跳了出来,四下扫了一眼,义冢依旧,唯独不见云追月的身影。
你是棺材没睡够吧?连云陆道长走了都不知道。
他叹了口气,对自己已经不能再嫌弃了。
“你醒了。”身后忽传来云追月轻柔而清澈的声音,如春风过境。
山河转过身来,对上的是那一双含着一池碧水的双眸,忽觉心情无比舒畅,但还是明知故问:“你是?”
“在下云追月,字青涉。不知阁下如何称呼?”云追月作揖问道。
“呃我?小名山河,无字。你随意叫……”山河草草介绍了一下自己,指着身旁的棺木,满脸的迷惑,“只是……我、我怎么……”
“昨夜偶遇阁下酒醉不省人事,便扶了一把。想这荒山野岭也不好入睡,只好将阁下安顿在棺木里头,也不知阁下是否有所忌讳,实在是唐突,若有冒犯请恕失礼。”
云追月平和地讲述着昨夜发生的事,一举一动彬彬有礼。
山河如沐春风,心里欢喜得甚,回道:“不不不,没忌讳。”
他挠了挠头,便对云追月作揖鞠了一躬:“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云追月道:“在下乃修道术士,他人都唤在下为云陆道长,阁下亦可如此称呼。”
“那云陆道长也别阁下阁下的叫了,叫我山河就好。”
“好。”云追月点了点头,笑起来眉眼弯弯,和颜悦色的模样总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舒服感。
云追月将一纸袋的包子递了过来,还有一壶酒,道:“给你带了包子回来,一壶酒就着吃。”
昨夜背他之时,便闻到了他身上除了酒味还有一股肉包子的味道,心想他应该吃得习惯,今早进城便顺道买了下来。
山河欣喜地接过包子和酒壶,道:“多谢,我正好也喜欢包子和酒。”
说完,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还不住地夸好吃,心里却想这一回生二回熟,混个好印象先。
来义冢多少有些忌讳,但毫无避讳地坐在坟墓前肆无忌惮地吃东西的,倒是头回见。
云追月看他这副模样,觉得他应是个爽快之人,于是也直奔主题,问道:“这地方你有来过吗?”
山河点头道:“来过,来过,这地方我常来。”
此前他还在想,要是云追月不开口,他便找机会透露,这回见对方主动询问,还不赶紧回应。
云追月不解,问道:“你是这里的守墓人?”
只见山河摇了摇头,喝了口酒道:“这地方安静,来这里的人也都一样,真实。”
云追月若有所感,尘世的喧嚣浮华对于修道士而言是最好的修道场,但对于平民百姓而言,面对世间诱惑始终难以独善其身,唯独此地虽荒凉僻静,却能让人心真正静下来。
他看着旁边的人贪恋着酒肉的味道,久久没有说话,至少在他看来,山河绝不只是个俗人。
山河把一壶酒喝了个精光,依旧面不改色:“以前是安静,最近热闹了,不是死的人多了,而是死人活过来的多了。”
他把自己当做是个话痨,随意地说着日常琐碎的事,至于云追月听多听少,那是他的事了。
云追月惊问道:“你是说死而复生?”
尸煞的出现,令他有意追查义冢,昨夜又听山河或多或少提到些,来到义冢又看到了被盗的墓和空棺,综此,是可推断一二,但尚有疑虑。
山河摆摆手道:“死而复生的那是诈尸,这里的有一半是装死的,可能他们想提前过把瘾吧。”
他说得漫不经心,云追月忍不住笑了,问道:“你看到不怕吗?”
山河道:“这些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把活生生的新娘子装进棺材了。”
云追月一怔,问道:“你说的是结阴亲?”
“是不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封宗主带着好多人去了秦家,这一去,准能打起来。”
闻言,云追月站了起来,对山河道:“我得去一趟乔城了,你……”
山河随即起身道:“你也要去?我正好也想去乔城,一起走吧。”
他是想说“你就留在不归城吧”,怎知山河这一句接得让他无理由拒绝,就顺道带上了。
云追月从山河昨夜醉话得知,他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或许是在城里待不下去了,才常往义冢跑,他要借口离开不归城也是情有可原的。
殊不知所谓的醉话,也是山河信口胡言的。
于是,二人顺理成章地结伴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