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轻狂离家出走后,再回家却见最亲的二老相互依偎化作了白骨,一剑穿透了二老胸膛。
偌大的庭院空无一人,家丁仆人全都不见,父母死因不明,骸骨无人收拾。
山河发疯似地问遍了整座临阳城,无人知晓真相,甚至连当年那些往来密切的显赫世家,也都人去楼空,曾经的乌衣门第荒凉得让人恐惧。
父母死得蹊跷,他万分愧疚自责,倘若自己不负气离家,是不是就能避免不幸的发生?
他十里运棺,徒手挖坟,泣血刻碑,在父母坟旁挖了个坑留给自己,谁知死而复生,便以为父母显灵救了他,于是守孝三年。
后来循着父亲的轨迹从东走到西,再从西走到南,遍寻蛛丝马迹,依然找不到关于这一切的真相。
万念俱灰的他,回到故土欲结束短暂且痛苦的一生,恰被路过的高人所救。
高人给他指了条明路,言其若想寻得当年真相,唯有问父母之魂,并道此世间尚有一灵器,可招回尚未转世魂灵,那便是招魂鼓!
苟且偷生长达六十七载,跋山涉水地追寻,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点……
山河垂首半晌,再抬起头来,双目和鼻尖都已泛红。
呼出一口气后抿紧嘴唇,转脸看向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将目光放远到望不见边的尽头,失神般寂寂坐着。
店家送上了几样当地的小菜,见他面上无华,遂指着一盘皮黄肉白的鸡,清清嗓音介绍道:
“公子,这是我们当地有名的黄金鸡,来客必点,”又指了指旁边羹汤,“这个是老少皆宜的莲子羹,也是营养丰富的药膳食品,可安神养心。还有这个藕粉糕,要配以糖桂花和白糖霜才够味……”
听着店家一顿热切介绍,山河收敛了心情,看了看那道鲫鱼:“我看这鱼不错。”
对比起自己做的,至少色泽红润耐看。
“这可是蜜炖煎鱼,用醋、蜜、盐腌制后油煎而成。公子眼光不错,就这道鱼的价可比这上边所有的菜,”店家扬起了眉,“重头戏还是这坛酒。”他指了指那密封酒坛,“别看这只有一斗酒,可是十斤粮酿成的。”
他深谙酿酒技法,店家的话倒是属实,且不论酒味如何,光是这坛酒,少说也得三百钱。
山河道:“店家,我要带走这酒。”
常年行走在外,少了酒便少了许多味道了。
“公子是个爽快人,我这就去取来。”店家会意,立即下去取盛酒器具。
山河先揭开了酒封,浓郁的酒香扑鼻,倒出一杯色泽不够透彻的酒,品上一口,倒是十分温和:“酒浊味却醇,口感不错,不下三年。”
听着这番评价,上来的店家乐了,道:“公子懂酒啊。”
见他取来一个竹筒,上面还有封盖子,山河喜道:“店家考虑周到。”
店家一边给他倒酒,一边道:“往来旅客多了,自然也备了些,以防不时之需。”
山河看着桌上的酒和糖桂花,淡淡道:“米酒是甜,桂花是美,二者要是一结合,可不就是‘甜美’了么?”
店家一愣,又听他自顾自道:“花是香,酒是醇,合在一起,便是‘香醇’了吧。”
店家灵光一闪,一拍大腿,茅塞顿开:
“公子可真是我的贵人呐,这南陵城内光是出这种酒的就有几十家,但因贵而少有人喝,做的皆是豪客的生意,常年如此,多半是乏味了,我早该换个口味了。”
“豪客一掷千钱,若不是好着这口,想必也不会一直光顾,但豪客毕竟是少数,就看店家打的是什么招牌,定的是何种价位了。”山河悠悠喝着酒。
店家不敢打扰山河进食,激动地跑下楼。
山河摇了摇头,提筷才要一饱肚子时,便听楼下传来熟悉的声音。
“店家,楼上可有雅间?”
“有有有,里边请。”
“不会这么巧吧?”山河只觉扫兴,随即放下筷子,麻利地摸出一两银放桌上,抓起酒筒儿跳窗而出。
店家领着星辰宫的人上楼来,安排入座,瞥眼窗边已不见山河踪迹,食案上的菜却一动不动,遂摇了摇头,边收拾桌上的菜,边道:“菜都没吃上一口就走了。”
闻言,娄殊重将目光投了过来,看那帘下食案确实没有动过的痕迹,什么人会叫上了菜却不吃一口?
娄殊重瞬起身急走了过来,问道:“方才此处坐着什么人?”
看娄殊重的眼神就像要剐了他那般,店家一阵惊慌,回答都有些不利索,紧张道:“是、一位公子……”
娄殊重追问道:“模样如何?”
店家随即应道:“十分俊俏!”
娄殊重又问道:“有何特征?”
店家想了想,双眼一亮,答道:“有!左眼边上有颗红痣……”
娄殊重一把抓起店家的衣襟,眼神如剑,逼得店家无法直视。
“不关我事啊,没忍住就……多看了两眼……”店家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
身后师弟们似乎有同感,目光一通交接后,讪讪然低下了头。
“人呢?”娄殊重继续问道。
店家摇头急道:“方才还在的啊……”他就从未见过这般奇怪的客人,顿了顿又道,“啊!不过他问了去宵皇的路怎么走……”
“宵皇?”娄殊重面色一沉,将他一把甩开,带着其余几个匆匆下楼。
出了酒楼的山河,翻进了农舍小院,惊飞了一地的鸡,而那只正在啃食的黑狗,见有生人,冲上前来蓄势要吠,山河忙抬手示意它噤声,接连“嘘”了几声,那狗却始终哼哼着,眼睁睁看着他放下几个铜钱后,再顺走了墙上一顶斗笠和一件破遮风。
自农舍出来,山河便头戴斗笠,外罩遮风衣,低调地行走在黄昏的街头。
远看俨然一耕作农人,但那偶尔露出来的素衣,过于规整了,不太像农户人家该有的样子。
一阵雷响轰轰,街上行人渐少,山河将斗笠压得很低,偏走小巷,他寻思着找间客栈住宿,明日再上路,不料又碰见了星辰宫的人。
他只好安慰自己,只是恰巧大家品位相同,找的都是同一家客栈……
不过还真是实力诠释什么叫做冤家路窄。
大雨骤倾下来,砸在地上冒起个个水泡,看来这将是一场持久不停的雨。
屋檐角落下躲雨,看着星辰宫的人进了客栈,山河目光又四处扫了下,路人形色匆忙,纷纷躲雨去了。
街上小贩来不及撤走的推车小摊货架,就沉浸在大雨中,摊主急匆匆找来几人冒着雨将推车推走,他本想施力推上一把,恰见一小童不慎跌了一跤,身旁撑伞的妇人叨了两句,就又催促着小童起身紧忙离开。
看着母子二人在雨中疾走的模样,他不禁有些伤怀,瞥眼地上一个被遗落的傀儡,孤零零地浸泡在雨中,山河鬼事神差般,快步过去将傀儡拾回来。
这是一个手掌般大小的人形傀儡,长着一副书生模样,头发和衣服已泡过雨水,四肢皆可灵活转动,甚至是眼珠子和手指关节也能活动,令他不由赞叹南陵巧匠的精湛技艺。
看那傀儡虽是书生扮相,却一点儿也不呆板,反倒是那双目神采奕奕,给人的感觉就是精力旺盛,踌躇满志。
这何尝不是自己当年的模样?只是经年累月,该有的都消磨殆尽了。
天色渐暗,多数人家早已闭户,街上空无一人,就剩欢腾的夜雨,还有他这个蹲在屋檐角落下,独自惆怅的他乡客。
山河看着傀儡好一阵,灵机一动道:“同是孤苦无依,要不你跟我混,我带你开开眼界?”
明知傀儡无法作答,虽是商量的语气,但这人还是替它做了决定。
他自说自话,拇指摁着傀儡眉心一搓,将其平放地上,掐了一个手诀,闭目颂咒,待睁开眼时,傀儡的眼珠子也自主转动了起来。
山河抿嘴而笑,此遣灵术多年不用,显得有些生疏。
只见傀儡立起身伸个懒腰,对着他作了一揖,活神活现。
心志可生术,术乃魂魄之使者,此遣灵术乃他独创,为心志强大者可施行,否则必遭反遣,抑或遣去难遣回。
遣灵术是将自己的部分灵识注入到无意识的宿主当中,使之能行为,原宿主一旦被注入了灵识,也相当于有了浅薄的自我意识,但行为仍受驱使之人的意念控制,等同于半个分\/身。
驱使之人中途可随时遣回自己的灵识,一旦将灵识遣回,原宿主则恢复如初。
山河叮嘱道:“你虽长得机灵,但行事还需谨慎。”
傀儡对着他一鞠躬后,转身拧了拧湿漉漉的衣服,从客栈墙外三两步攀跃上二楼,矫健敏捷,干净利索。
山河盯着傀儡的背影,竟觉胸膛没由来的一热。
盘腿屋檐下,他闭目养神,通过意识来控制傀儡的一举一动,而傀儡之所见所闻也能立即如实回传,犹如他亲临现场。
傀儡提起衣摆一角别在腰带上,缓缓打开二楼窗户一道缝,左右一顾后,飞身溜了进去,矫健地落入室内,不着痕迹。
这间房宽敞,幔帐之外的重席上似乎坐着一人,那人正背对着它不知捣鼓着什么东西。
拨开幔帐吊穗,傀儡探出头细瞧,只见那人案上与地上都有散落一些大小刀具以及各种的小布块。
它小心翼翼地踏出两步,瞧对方没动静,又试探性走出两步,直至藏到了竹帘后,才掀开一角看对方的脸——
那是一张长着胡子的侧脸,嘴角下撇,半带衰容,看身形样貌分明不是娄殊重。
可要是那修为高深的娄殊重,方才傀儡的举动,无疑就是在死亡边缘试探了。
至于此为何人,山河不感兴趣去细究,只想着尽快从房门出去。
傀儡站定环视一番,跃上梁柱子,摸索着前进,没走出几步,柱子上黏腻腻的什么东西就粘住了它的脚,使它打了个趔趄,好在反应及时,但不知触碰到了什么机关,幔帐竟然整张松落了下来,完全盖住了它。
待它掀开一角时,惊见十几个面目狰狞,动作怪诞的连线傀儡,悬在半空飘啊飘,吓得它立即摆出了一副干架的姿势。
而以傀儡书生的视角,这些悬吊着的傀儡就等身高,对比街上看到的那些面目清秀、表情和善的傀儡,这些就如同魑魅魍魉,张牙舞爪、咧嘴愤怒的神情又是那么生动,不仅能唬人,关键时刻还能镇住妖邪。
山河想起了此前店家所说的,若是此类傀儡用在祭祀上,确实能够吓退鬼祟。
可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在房内放这么多吓人的傀儡?
许是听到了身后的动静,那人大步走了过来。
嚯!那人一把掀开了幔帐,看到的却是四肢僵硬、斜着双眼、一动不动俨然成了挺尸的书生傀儡。
在它面前站了片刻后,那人一只起茧的老手将他抓了起来,书生傀儡不敢轻举妄动,那人似乎也没有发现。
而之所以会被单拎出来,山河心想八成是在那群丑陋的傀儡中,它算是长得最眉清目秀的吧。
那人坐回席上,将书生傀儡抓在手上,前前后后摆弄了一番,里里外外再查看了一遍,然后……四目相对!
山河不由一怔,惊讶的声音差点脱口而出。
那人竟然长着双瞳!即是说,一只眼里长着两个瞳孔!
山河分不清到底哪只眼在盯着他,但他还是得保持书生傀儡的眼珠子不动,即使傀儡的身体知觉无法传达给他,但作为驱使者必然要感同身受。
那人除了突出的双瞳,就是满脸的褶子和一把细长的黑白胡子。
他将书生傀儡一番折腾后,终于舍得放下了。
书生稍微转动了一下傀儡眼珠子,斜眼之处竟然是案上大大小小被肢解的傀儡尸体,还有颗落单的眼珠子和半颗头颅,而那人正一声不吭地专注地拿把刻刀在傀儡身上比划着。
这是……他惊住了,难道是偃师?
所谓偃师,善于刻木为人,有的甚至能使其自发行动,与生人无异,但无性灵知识,偃师凭偃术一技名扬天下,其制造的各种精妙绝伦的傀儡,更为世人所称颂。
南陵巧匠多,其中不乏擅偃术的偃师,在路上也听人提到过,看此情形,也只有偃师才能毫无避讳地在自己房中放这么多吓人的傀儡。
城中有传,若傀儡与偃师无缘,则傀儡必在偃师手中尸骨无存,若是有缘还能变得更加精美。
山河心里一阵叫苦:“小书生你碰上死对头了,只能说你和我一样时运不济。”
他还在感慨遭遇,就见偃师将目光移了过来,也将那把尖刀送了过来,山河的心稍有沉浮,才准备作法施救,忽有敲门声响起。
真是赶得巧!
偃师盯着书生傀儡看了好一阵,才放下刀子起身去开门,山河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
趁他开门的间隙,山河紧忙驱使傀儡溜之大吉!
岂料它刚翻身起跳就被绊倒了,细看才发现四肢已被绑上了银丝般的线,这是要准备将其做成提线傀儡了?
神不知鬼不觉,不愧是偃师!缠线如同家常便饭,让人无法觉察分毫,但让山河想不通的是,这偃师为何要将这么一件格格不入的也制成提线傀儡,收入囊中?
来不及细想,书生傀儡焦急地挣脱四肢上缠绕的线,只是越挣扎,丝线收缩得越紧,与那使用红绸的姑娘,手法如出一辙。
它时不时回头看门外动静,偃师在门口和来人谈了起来。
山河顾不得对方在和什么人聊,又聊些什么了,瞥眼见地上有把剪子,便迅速结了手印,驱使房内书生傀儡与他动作一致。
“傀儡听令,速速显灵。现在我做什么,你就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