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临近巴黎市政厅和证券交易所的金融街,有一座座漂亮的小洋楼,这些没有什么美感但足够阔气的彷古式建筑,大部分的主人就是巴黎的银行家们,也正是这些人聚集在这一片小小的区域当中,挥动着金钱的魔杖,指挥着这个国家、乃至整个欧洲的金钱流动。
唐格拉尔银行的总部,就在这些楼房当中,多年来,依靠着主人的打拼,它在金融界当中享有了一席之地,虽然不如那些最着名最庞大的银行,但提起这个名字,人们依旧能够感受到它显赫的实力。
然而,这家拥有一流声誉的银行,在博旺精心编织的巨网下,终于跌跌撞撞地走入到了死胡同当中。
在早上八点钟准时开业之后,平时就已经非常繁忙的唐格拉尔银行,此时几乎门庭若市——然而,对银行的职员们来说,这非但不是什么好消息,而是大厦将倾的可怕征兆。
因为来到这里的人,既不是来存款的,也不是来借款的,而是那些前来索要存款的储户。
银行的所有资本来自于储户,正是一个个储户的钱积累起来,喂养出了这头庞然巨兽,而换句话说,一旦银行的本金在储户挤兑之下开始流失,那也就意味着银行的血液在流失,在变得虚弱。
如果流出的血量足够多,那么就将成为致命伤,在这种可怕的灾难性挤兑之下,一座历史悠久、声誉卓着的银行也可能轰然倒塌。
而唐格拉尔银行现在面临的就是如此困境。
随着市场上的负面新闻一件一件地增多,储户们的信心也开始动摇,最终发展成了银行家们最害怕的恐慌性挤兑,在唐格拉尔银行地下室那些坚不可摧的金库保险柜当中,他花费了毕生心血积累起来的黄金、钞票和证券,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大量流失。
不能说唐格拉尔先生没有努力,事实上自从危机萌发的时候开始,他就使用浑身解数试图挽救自己的银行自己的事业;他哄骗、威胁、利诱,甚至不顾脸面地祈求,到处借钱到处催款,榨干了自己手里的每一个子儿试图填补失血的窟窿……他的努力,宛如和巨人歌利亚搏斗的大卫一样可歌可泣。
然而,大卫得到了上帝的卷顾,他却没有,所以他没有创造奇迹,面对市场上恐怖的怒潮,他的所有努力最终都化为了泡影,拆东墙补西墙的技术不管再怎么巧妙,在如此恶性的挤兑之下都没有任何效果可言了。
此时,“唐格拉尔银行恐怕已经濒临破产”的消息已经在市场上传得满天飞,而可悲的是,那些银行职员心里都清楚这是真的。
流失的资本已经达到了致命的程度,哪怕市场立刻澄清谣言、储户不再挤兑,恐怕现在也很难支撑下去了。
越是高级的职员,越是了解如今已经不可挽救的内情,开始暗暗寻找新的出路,并且暗自等待银行正式破产倒闭的消息。
然而,令职员们惊讶并且钦佩的是,他们的老板唐格拉尔却并没有任何暴躁或者绝望,他依旧按照往常的习惯,每天准点上班下班,仔细过问银行的每一笔经营,并且认认真真地和职员以及客户们交流,彷佛所有的灾难都只是庸人自扰的幻影一样。
哪怕是那些心里已经绝望的职员,看到老板的做派,也只能暗暗佩服他大难当头仍旧面不改色的大将之风。
今天的唐格拉尔,也和往日一样,正点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当中,他无视了职员们和客户们的奇怪眼神,彷佛一座上好了的发条一样,完美地按照往日的流程运转。
来到自己办公室之后,他平静地扫了一眼办公桌上面的文书。
这些文书,是银行内的每日简报,他雇佣的会计师每天下午都会统计银行的账目资本,应收应支项目等等,一一列明,然后放到老板的办公桌上等他看。
而翻看这份简报是他每天工作的第一件事,十几年来从未变过。
可是今天,他并没有前去翻开,只是以平静甚至有点冷漠的眼神扫了它一眼。
没有必要去看了。
哪怕不用看,他也知道他的账目有多么糟糕,或者说明白点,就是山穷水尽的境地了。
三天之前,他的大储户诺德利恩公爵以非常不客气的语气,给自己写了一封信,在信中他一边训斥自己经营无能,一边告诉自己,一周内必须准备好他的存款,供他支取。
而如果自己满足不了他的要求,那么等待着自己的将是牢狱之灾,他说到做到。
唐格拉尔盘算过,如果把自己现有的资本全部集中起来,可以还清这一笔存款,但那就意味着——不出意外的话,三天之后,也就是公爵给的期限到期,他就再也付不出任何一笔存款,也就是说,他必须宣布自己的银行破产了。
破产!
这个词一个月前对他还遥不可及,宛如一个笑话,但是一个月后的现在,却已经近在眼前,马上就将成为现实。
一想到这里,唐格拉尔的心脏就剧烈抽痛,忍不住抽搐着大口呼吸了几下。
偌大的办公室此刻空空荡荡,虽然还是和往日一样奢华,但是恍忽当中他似乎好像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他的银行马上就要死了,那跟他本人要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他尝试了一切办法,然而此时他已经山穷水尽。此时他已经绝望,因为他知道,再也不可能挽救这架濒死的金钱机器了。
他靠着运气和机缘,攒到了一笔钱,然后拿着这笔钱来到巴黎打拼,接着花费十几年的时光和无尽的心血,终于经营起了这家唐格拉尔银行,这是他花费了半生的精力、花费了无数智谋和心血积累起来的基业。
而现在,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了。
所幸的是,诺德利恩公爵给了他一周时间,现在还剩下三天。
他还有三天时间去面对唐格拉尔银行所必然到来的死亡。
应该怎么做呢?
唐格拉尔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打开了办公桌的抽屉,里面正躺着一把精致的木柄手枪。
自杀?不可能的,即使面对着这样的灾难,他心中的野心之火也没有熄灭,他不觉得自己必须一死来逃避现实。
他转头眺望了窗外。
此刻的窗外乌云密布、雷声滚滚,正如他的内心一样。
他出身贫寒,早年为了谋生不得不跑到了地中海上的一艘商船上当账房先生,拿着微薄的薪水,每天过着贫困而且毫无希望的日子,即使那时候他也没有寻死——那么,见识过了人间最奢侈的荣华富贵享受之后,他又怎么舍得以一个破产失败的形象迎接死亡,进而成为人们的笑柄呢?
我不会去寻死,我还有机会!
这个男人在绝境当中,又迸发出了深藏在血管当中的凶狠,他拿起了手枪,藏在了腰间的衣兜里,然后他打开了另外一个抽屉。
这个抽屉里面有一个小匣子,而匣子里面装着面额一万法郎的纸币、以及巨额证券,如果加起来的话,总价值足足会有接近两百万法郎之多。
如果是一个月前的他,恐怕还看不起这笔“小钱”,毕竟他每周经手的流水账目就不止这么点,然而现在,这笔钱对他来说就是无法抛开的巨款,也是他下半辈子享受生活甚至东山再起的希望。
还钱?不可能的。
诺德利恩公爵的存款如果他还了,那他必定一无所有,最后这点钱都留不住,那也就意味着他又将回到过去那段暗无天日一无所有的日子,蒙受世人的嘲笑和白眼。
既然注定要破产,那为什么要还?
就在收到了公爵那一封催款的最后通牒的时刻,他就一瞬间下定了“绝不还钱,卷款跑路”的决心。
正因为下定了如此决心,所以他反而恢复了镇定和平静,让他的职员们大呼不可思议。
他必须潜逃,而且不能等7天期限到期再逃,恰恰相反,他应该马上潜逃……
就是今天。
唐格拉尔小心翼翼地拿出了匣子,然后将匣子打包到了一个包袱当中。
他今天不会回家,因为他知道,公爵肯定在他家周边布置了眼线,只要他一回家并且携带妻女收拾东西跑路,就一定会被人发现,然后公爵就会派人抓住自己。
可是……我为什么要回家带着妻女跑呢?
真是没有胆魄的臭贵族,太小看我唐格拉尔了,哈哈哈哈!
唐格拉尔的嘴角抽搐了起来,发出了无声的邪笑。
他一直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家庭对他来说固然重要,但是在关键时刻,他所想要保护的也只有他自己而已。
他要带着最后这笔资本逃离巴黎、逃离法国,而接下来妻女将会怎样,他就不再理会了。
甚至可以说,妻女反而是他的障眼法,人人都以为他没办法抛开家庭逃离,却没想到他居然早已经打定主意立刻跑路了。
自己离开之后,妻女会怎么样?
在一个个绝望的不眠之夜当中,唐格拉尔也想过这个问题。
他知道他的妻子是个浪荡而奢侈的女人,等自己跑了之后,缺钱的她为了再过上奢侈生活,会想尽办法寻求再嫁的机会,甚至甘愿去当富豪的情妇;而对她来说,女儿欧仁妮只不过是她新生活的累赘罢了,她一定会把女儿抛弃到一边不加理会。
女儿现在还不到十岁,她失去了双亲的照顾之后会怎样?她将从云端跌落到污泥当中,也许在生活的逼迫下会沦落风尘也说不定。
但即使如此,他也狠得下心来,因为对他来说,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不如他自己重要。
家庭没有了可以再重建,孩子也可以再生,可是手里的钱没有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虽然欧仁妮确实可惜,但是这也是她的命运。
对,就这样吧。
至于公爵……他什么都拿不到。
在之前的危机当中,为了苦苦支撑,他早已经把自己的豪宅暗暗抵押了出去,而且贵重物品要么偷偷典当,要么就已经划归到了别人的名下——在自己逃离之后,哪怕公爵再怎么暴跳如雷,他也不可能从自己这里拿到一丁点挽回损失的钱。
一想到这里,唐格拉尔心里就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高贵的大人,被平民溅了一身泥,感觉如何啊?
带着一丝绝望而又邪恶的快意,唐格拉尔又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时间已经来到了傍晚,天色眼见是越来越暗了,马上就要到他跑路的时刻。
此时的唐格拉尔站在窗边,以一种异样的平静看着巴黎的街道,感受着他熟悉的万家灯火。
他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了一条面包,然后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一顿简陋的晚餐,这将是他在巴黎吃的最后一顿饭了。
默默地吃完了以后,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也逐渐到了唐格拉尔银行的下班时间,职员们纷纷离开了办公室,消失在夜色的街道当中。
明天他们恐怕就会大吃一惊了吧?或者也许根本不吃惊。
唐格拉尔默默地换上了一件大衣,然后竖起衣领遮住了自己的脸,接着戴上了一顶黑色的丝绒礼帽,他还特意取出了一双增高鞋穿了上去——这样,在夜色当中,没有人会认得出他了。
确认楼下已经没有人之后,唐格拉尔拿起自己的行李,悄悄地从后门走出了自己的银行。
因为是早春时节,晚上还有点冷,街道上扫荡着寒风,行人寥寥无几而且行色匆匆,每个人都和唐格拉尔差不多打扮,所以也没有人注意他,而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他悄悄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注意到了在远处的街角,此时正静静地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要逃跑他肯定不能乘坐自己的马车,所以在前几天他就已经通过中间人暗中雇了一辆马车——它会载着自己逃离巴黎,丝毫也不会过问自己是谁。
唐格拉尔拿着行李,快步地走上了马车,接着闷声催促对方快走。
果然,没有任何询问,马车缓缓启动,接着在巴黎的街道当中穿行,向着城外驶去。
唐格拉尔透过车窗看着周围熟悉的街道,他知道,过了今晚,这里永远也没有他的一席之地了。
不过这不重要,阿姆斯特丹,法兰克福或者伦敦,将是他新的舞台。
就在沉默当中,周围的街道渐渐变得宽阔,建筑也逐渐变得稀疏,马车很快就要来到巴黎西郊的布洛涅森林了——那里是城里人们平常游玩的地方,也是一个逃出去的好地方。
唐格拉尔带着痛苦与兴奋交织的感触,看着马车载着自己离开这座光辉的城市,向着阴影疾驰而去。
渐渐地,高大的树林用自己鬼鬼祟祟摇晃的影子覆盖住了这辆马车,而当它来到森林身处的时候,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
月黑风高,此刻,乃清算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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