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明来到双丰生产队的第一个月,并没觉出下乡有多苦。
刚下到生产队那天,全生产队,包括不远的青山公社社员都跑来围观城里来的知识青年,生产队员都热情地邀请他们到家里住,拿出家里最好的吃食招待他们,还把热炕头让给他们住。
黄家明也把母亲给他带的点心饼干拿出来,分给借宿老乡家的孩子吃。
他是京城人,知道东北冷,但也没想到会那么冷,不管你穿多少,一出去就立即冻透了,那大烟炮儿能一直把人吹得跌跌撞撞跑出老远,上海来的两个女知青,什么都不懂,穿着毛裤来的,帽子也是毛线的,一出门耳垂就冻硬了,吓得直哭,连上厕所都不敢出去。
转过年,冰雪融化,他第一次看到那么黑的沃土,看到那么长的地垄,心中充满了希望和干劲。但是真正劳动的时候,手上磨出第一个水泡,累得腰都直不起来的时候,他才知道,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是多么的遥远:土里刨食,是人世间最难的事情!
双丰地肥人少,饿是饿不着的,但是没有肉吃,公社供销社几乎没什么副食,能入口的就是一缸酱油,一缸散酒。
寻到机会,黄家明请假上了一次县城,辗转几个小时才到了嘉阳,他第一件事就是去国营食堂,点了一份带肉的菜。又把身上的钱票,几乎全买了点心,还帮其余几个知青捎带了不少生活用品和吃食。
这样的日子并不多,他们身上的钱票也有限,只有某个知青收到家里的包裹时,大家才有可能互相分几口好吃的。
哈尔滨的大刘胆子大,偷了老乡家的一只鸡,又偷了些柴禾,几个人到野地里一通鼓捣,带毛鸡也硬是分着吃了。
后来,他们馋得受不了,又打了一条狗,在二毛子家偷着烀着吃了,那狗肉,香得人直迷糊!
也不知哪天起,村里人对他们知青都没什么好脸子了,尤其是对男知青,不再热情地打招呼,也没人再说给他们介绍对象了。他们表面不在乎,其实心里也不舒服,都知道是因为偷鸡摸狗造成的,但架不住馋啊,找到机会,还是会下手偷吃。
那次傍晚,他跟在一只大鹅后头,看着它把鹅蛋下到塔头甸子里,就趟着水过去,把鹅蛋拿走了,想想鹅蛋不够吃,又打上了大鹅的主意,他一把捏住大鹅的脖子,直接扭断,话说这小半年劳动下来,力气真是长了不少呢。
还没来得及趁黑将鹅带走,他就被人一脚踹出去老远,摔在塔头垛子上,硌得腰都要断了,人也坐到了水泡子里,还不等抬头看看是谁,就又是劈头盖脸一顿揍。
他被打懵了,根本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抱着脑袋嗷嗷叫,大喊着救命啊杀人了!
并没有人来救他,记不清到底挨了多少下,他被人一把拎着脖领子站起来,这才看清,那人竟是小队长张志勇,本来想骂几句的脏话,这下全都咽回去了。
双丰生产队最出名的人,莫过于张志勇了,他在部队立了功受了伤,转业回到原籍,公社便让他当了小队长。
这人绝对是个狠人,听说刚回来没几天,就把抢了他对象的三驴子差点打死,吓得三驴子天天躲着他,一个月后,他寻机又打了三驴子一顿,这次直接一脚踹在三驴子命根子上,把人踹废了。
三驴子没敢去告状,公社也就当不知道,三驴子就是个怂货,张志勇打了他,他一回家就拿媳妇李四霞出气,专找那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打掐,有点钱喝点酒,更是就没头没脸往死里打,一次还把李四霞的胳膊都打折了。
生产队里打媳妇的男人不少,大多是在外面怂包,回家耍能耐的,但像三驴子这么频繁打媳妇的,还真没有。
这也太不是男人了!黄家明三个男知青义愤填膺,一起把三驴子套麻袋揍了一顿。
“张哥,我错了,别打别打了!”好汉不吃眼前亏,黄家明认出张志勇后,当即认错。
“黄家明,我问你,你们到双丰是干什么的?来当土匪的吗?鬼子进村了吗?昂?”张志勇掐着黄家明的脖子,咬牙切齿,“那猎狗,是郭大爷的伴儿啊,就像他的孩子一样,你们却把它吃了!还是人吗?郭大爷说你们都是孩子,离开家都不容易,不叫我插手,行,我不管!现在你又偷鹅!你他妈也太不叫揍了!咋就那么馋呢,不吃肉能死吗?昂?能死吗?”
黄家明在张志勇的逼视和诘问之下,汗流浃背,说实话,他的概念里,鸡鸭鹅狗就是食物,他没养过,对它们也没什么感情,但张志勇说到那只猎狗,是郭大爷的伴儿时,他动容了,心底里生出愧疚来。
“哥,我赔钱,也赔礼道歉!”黄家明诚恳地说。
张志勇倒没多难为他,放他走了,“行,你要是个爷们就去给郭大爷道个歉!”
黄家明鼻青脸肿就去联系了其余七人,可除了大刘,其余六人都不愿意赔钱和道歉,齐市的赵初蕊第一个反对,“吃都吃了,还能咋地?我没钱!鸡不是我抓的,狗也不是我打的,我道什么歉?我就跟着吃了几口,我心里领你们的情就是了!”
其余女生也觉得太难为情,都不愿意去道歉,来自杭州的男知青,更是哼了一声,“我压根就没跟你们一起同流合污好不好,吃都没吃!”
也对,他当时没劝阻,也没举报,更没跟着吃。
黄家明便和大刘去郭大爷家道歉,都做好挨顿臭骂的准备了,结果郭大爷只是叹口气,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算了,你们回去吧。”
丢鸡那家人,只是老太太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了几句,“我早就知道准是你们这些城里人偷的,还城里人呢,呸!”
那家老爷子却对他们挥手,“走吧走吧,吃都吃了,赔什么赔。”
黄家明更加愧疚了。
第二年,嘉阳兵团成立了,当听说这些兵团战士每月有四十多块钱的工资,还发了棉衣棉鞋,平时是半军事化管理,半机械化耕种的时候,双丰的知青们都沉默了。
人比人得死啊!
一年下来,大家都有些熬不住了,私下在一起总是谈论着,这种贫下中农再教育到底要进行多久,为什么还不让他们回城?
八个知青,他是唯一来自京城的,每当夜晚看着天空繁星密布,都觉得特别寂寞,想像着父母兄姐都在做什么,他们晚饭吃的什么,有没有念叨他几句。
女生则总是哭。
五个女知青里,最漂亮的就是顾丽影,来自上海,她是黄家明活到二十一岁,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就连被赵初蕊欺负了,哭起来都是美丽的。
生产队里无论男女老少,都爱看她,就连张志勇那个一直说不找媳妇的家伙,见到顾丽影,眼珠子也挪不开。
公社副主任家的大儿子严国庆,比顾丽影小两岁,第一次见她,就跟傻子似的,眼睛都直了,之后动不动就到生产队来。
顾丽影和周燕芬住在一户姓陶的老乡家里,跟这家里十五岁的女儿住在小后屋里,但是,他们家还有两个大儿子,平时可没少帮顾丽影两人干活,慢慢的,生产队里就有风言风语传出来,说老陶家白得俩儿媳妇云云,气得两人哭着要搬出来,可搬去哪里呢,到哪里能躲过风言风语呢。
好在第二批知青到达之前,知青点建好了,他们终于不用住在老乡家里了!
但没几天,矛盾又出现了,因为做饭和挑水,女生那边出现了纠纷。
赵初蕊是一言不合就上手,不仅新来的上海女知青,连同顾丽影和周燕芬她也一并给打了。
他对顾丽影的印象极好,谁会不喜欢美女呢,就准备到隔壁去主持一下公道,这时两个来自齐市的新知青,悄悄拉住他,说起赵初蕊在齐市的光辉历史,“她手上出过人命的,黄哥轻易别惹她。”
犹豫再三时,大刘说:“算了老黄,女生那点子的事,咱们男的不好掺和进去。”
黄家明也叹口气,转回了宿舍。
第二批知青只有三人,听说本来要分十个,是沈队长说啥也不肯接收,宁可大队长不干了,也不要新知青。还是公社上好说歹说,才勉强留下了三个。
到七零年,第三批三个知青到来了,黄家明才真的领悟,他,有可能要在这片黑土地上,一直待上很久很久了,还有可能是一辈子。
他沮丧了一阵子,是大哥在几次在信里鼓励他,才重新振奋起来。
随着几人的结婚,黄家明成为知青点资格最老的知青,女生那边则是赵初蕊,她就像个女霸王,每个女知青都被她欺负过,或打或骂,抢食物,抢生活用品,连沈队长也拿她没办法。
后来,顾丽影不知怎么被县革委会主任的大儿子看上了,很快就调到了县医院,也结了婚。还有两个长得不错的女知青,一个嫁到粮库主任家,一个嫁到社员家,她们走后,谁也没再回过知青点。
黄家明经过几年历练,变得稳重踏实,任谁都不能相信,这曾经是个偷鸡摸狗的小子。他已学会以当地人的方式与生产队员们打交道,跟他们称兄道弟,跟他们喝酒抽烟,跟他们学种地,学打猎,学打鱼,更是和张志勇有了不错的交情,沈队长也挺重视他,知青的大事小情,都来找他商量。
七二年的时候,双丰一下来了八个知青,他知道,沈队长是准备卸任了,不打算多管生产队的闲事了。
要说生产队他最佩服谁,那指定就是沈长林沈队长了,很多为人处世,他都是悄悄模仿的沈队长。他这人,平时不爱唱高调,真心实意为了生产队队员办事,群众基础比较好,和公社几个领导关系也都非常好,听说县里也有关系,还有人说就是他把顾丽影介绍给江福海的。
第二佩服的就是张志勇了,虽然挨过他的揍,但不影响他佩服他。张志勇这几年也圆滑了许多,关键是他特别会打猎,每次上山,几乎都不空手。
说实话,三驴子死了,他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张志勇,肢解尸体可不轻松,绝对不是李四霞那样瘦弱胆小的人能做到的,但他一个字都没说,他不想多管闲事。
县里能办案子的公安都不知在那个农场刨坑种地呢,来的两个啥也不是,没怎么问,就直接就把李四霞带走了。
李四霞的孩子大哭着要妈,黄家明心里有些不忍,但想来想去,还是没有出声。
但后来李四霞被枪毙了,他心里真是难受了一阵子的,他在心里默默地想着,或许,真的是李四霞杀的呢。
没几个月,二毛子家失火,四口都死了,韩老头也烧了个半死,他整颗心都揪起来了,终于忍不住找上张志勇,想问问他为啥滥杀无辜。
他拎着酒瓶子到他家,见他老娘忙得脚不沾地,家里却是乱七八糟,张志勇苦笑着,说让你见笑了,自己下厨炒了一碟子花生米,撒了点白糖,两人就着这点下酒菜,喝了一瓶白酒。
“是不是你?”黄家明借着酒劲问,他看着烛光下张志勇的眼睛,忽然就有些害怕:这人够狠,杀了那么多人,会不会也将他灭口了。
黄家明垂下眼皮,“是不是你,把孟繁西介绍给严主任大儿子了?那小子喜欢顾丽影你又不是不知道?”
张志勇嗤的一声笑了,“我啥不知道?我还知道,你也喜欢顾丽影呢!”
“切,那都哪辈子的事了,现在早忘了。”黄家明脸色通红,他为自己的胆怯和懦弱而生气,但他又为自己辩解,他要安全地在北大荒住着,不能让远在京城的父母担心,陆卫东带来消息,说或许近几年会有转机,他们都能回到京城,他必须不能出事,更不能管闲事!
但出乎意料的是,严国庆那小子,竟然真的破了这个大案,大概是他几次三番地出现场,拍照做记录,搞得张志勇做贼心虚了,终于露出马脚,不知为何,他在严主任家吃饭时就交待了全部罪行,并在回家和老母亲拜别的时候,饮弹自尽了。
孟繁西和刘文静什么都不肯说,说是严主任严令封口的。
但以他对孟繁西的了解,这里面绝对脱不开她的干系,严国庆绝对是追不上顾丽影,转头追求孟繁西,要在她跟前表现一番,才使劲追着这个案子不放的,否则哪个傻子会在自己老爹的辖区没完没了的找事儿呢。
张志勇死得极其惨烈,他看了尸体,脑袋都快打烂了。
大家都说三驴子本就该死,冯二毛子也不冤,就是那俩孩子太可怜,韩老头更是无辜,唉,大家叹气,纷纷说大勇糊涂啊!又说可惜了四霞了。
大家议论的时候,黄家明一次也没有参与其中,他发现孟繁西也不参与,有些郁郁寡欢,这个结局,大概也是她没想到的吧。
后来她去十八连了,还定期给李四霞儿子和张志勇老母亲以及老韩叔汇钱。
黄家明回城后,家里给找了份工作,领了工资,他也给老韩叔寄了几次东西和钱。
恢复高考后,他听说孟繁西考到了京城。
全嘉阳,也没几个人考上大学,听说她的分数高出其他人很多。黄家明从赵初蕊出事,就觉得孟繁西邪性,但他没和任何人提及,他不想得罪这样有背景有能力的人,何况赵初蕊离开,也是他乐见的。
陆卫东这傻小子,一直不肯承认喜欢孟繁西,听说她考到京城,立马就打算去农学院看人家,还拉着他去,他没去。
那都是些过去的事了,还是让它们悄悄的都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