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也不是非得去找她。呃.....我是说,痴呆儿。”
她坐上副驾驶,自顾自的说着话,系好安全带。而一直双手紧握方向盘的母亲,似乎对她的不请自来很是反感。
原由不理她,这是她对抗自己的大女儿唯一的手段——好笑的冷暴力。
“我就是单纯不爽,仅此而已。”她难得说出了真话。
她的确不爽。失去掌控的感觉简直糟糕透顶。痴呆儿难道就不能像她们的母亲那样吗?永远待在一个她能看到,能碰到,甚至能随意操控的地方。
“放过原理吧。算我求你了。”
原理,痴呆儿的名字。她通常不会用这个名字呼唤她,因为痴呆儿不配。
“你知道我小的时候其实很喜欢这个名字的吧?”
她把目光移向窗外,过去的种种再次浮上脑海。
痴呆儿总是能比她获得更多的宠爱。好像安静腼腆是什么正确密码,人们都爱围着痴呆儿转,对她嘘寒问暖,处处谦让。
三岁的时候,她们两姐妹曾有一次选择自己名字的机会。她们可以决定和谁姓,可以决定名是哪几个字。
她和痴呆儿默契的都选择了母亲的姓。于痴呆儿,是因为痴呆儿和母亲“同病相怜”。
于她,则是因为过分厌恶意大利两个祖母的眼神。就像是一种报复手段,她报复性的也选择了母姓。
原,奇怪且独特的姓氏。
如果按照母亲叫原由的逻辑来说,她应该叫原来,原因,或者,原理!
“原理。”痴呆儿忽然抢先开口说道,“我想叫原理。”
她的妹妹在那一瞬间就像变了个人,不再呆呆傻傻,而是暗含着某种她没有的气质和信念。
这种有违她尊严事情怎么会发生在那个痴呆儿身上?她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又有一种深受其骗的愤恨。
“我先想到这个名字的。”她大吼。
可是那个一向对她“不公平”的妈妈,残酷的否决了她的抗议。她把本该属于她的,充满魔力色彩的名字,像颁奖一样,颁给了痴呆儿。
她生气的质问她,“为什么我不可以是原理?我就要叫原理!”
原由那个时候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大女儿“独树一帜”的某种品格。她像个不把孩子胡闹当回事的妈妈,笑嘻嘻给了她一个原因。
是的。字面意思上的,双重的,原因。
她应该受到惩罚,原由必须受到惩罚。
这也是她在母亲出逃后会坚持不懈的给父亲透露地址的唯一,原因。
“你像个怪物,原因。”母亲猛踩急刹车,让车子停在空无一人的荒野公路上。
“是你把我塑造成这样的。”她咀嚼着从手提包里搜出来的糖果,满不在乎的说。
“我努力过。”原由崩溃的说,“我努力的教导你,努力的想让你做个好人。”
啧。
她有点厌烦,好人,这个词。
好人是什么?善良,无私,谦让,无害?还是,牺牲小我成全公众?
可问题是,好人能成为适者吗?
这是一个适者生存的世界。大自然会选择最能适应环境,在生存竞争中拥有最高存活概率的个体。
而好人的本质永远和奉献,牺牲挂钩。有意思的是,以上两种特质并不具备生存竞争的优势。
所以她要做适者,她擅长做一名适者,她也有能力有一天成为能主宰生存环境的适者。
“你知道好人会有下场吗?”她看着原由,一字一顿的说,“好人会像你一样,像痴呆儿一样,终身困在我和父亲这类适者的阴影下。”
原由没有再看着她掉眼泪,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原因从外套内袋里掏出了一把枪。
而枪口对准她的脑袋。
“哇。”她假模假样的惊叹一声,“我是不是该夸你好有勇气。”
她不相信原因有这个决心。
“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原由的食指扣住了扳机,“你杀了他,对不对?”
“不要给我扯什么夫妻情深哦。我知道你有多恨父亲,所以你该谢谢我。”她主动握住枪管,让枪管抵着她的脑门,“谢谢我帮你完成愿望。”
原因是好人,那种彻头彻尾的老好人。好人的首要原则,就是不会,也不被允许,伤害任何人。
“都是我的错。”原由松开了握着枪的手,捂住了脸,“我不该结婚的,我不该生下你们。”
此话极刺耳,像把利刃撕裂了原因的自尊心。
“把这句话收回去。”她控制不住的尖叫道,“收回去!!”
原由只是摇头,蜷缩在驾驶座。在荒无人烟的公路上,在这辆破旧的皮卡里,她把自己缩成一个只会自怨自艾的影子。
原因失去了攻击的欲望,她厌恶的下了车,往回走,计划着一会抢劫下一辆足够把她带回繁华的私家车。
可就在她刚走远没几步,在她身后的破旧皮卡里,传出了一声枪响。
(四)
在此之前,她从没有体验过孤独。
她的生活总是热闹且硝烟四起的。她每晚躺下时,不会考虑明天要是无聊该怎么办。她每天起床的时候,都活力四射的投身于每一场刺激的冲突。
她翻了一个身,再次阖上眼。
所以睡眠从不该是她要考虑的问题。
计划里明天她会去抢一个银行,然后在不考虑人质伤亡的情况下,成功脱身。
她又翻了一个身,不过这次,她睁开了眼。
还是睡不着。
就像一句魔咒一样,铁定是有人诅咒了她。说不定是胆怯选择自杀作为反抗的原由。
原由确实伤害了她,但那种手段完全不痛不痒。用生命去惩罚一个压根不在乎的人,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事。
但孤独感,却又在原由死后忽然袭来。
她从床上坐起来,看着落地窗外霓虹灯闪烁的城市,看着远处有一户人家在暖灯下的温情拥抱,有那么一会,她想到了痴呆儿。
痴呆儿现在在做什么?
她总比她运气好,痴呆儿继承了母亲家族的能力,而这份能力让她有机会逃到另一个世界。
说真的,她好羡慕,同时也很嫉妒。
痴呆儿一定在某个时空过的很好。
没有她的日子,痴呆儿说不定轻松愉悦得每天都能睡好觉,起床时还会因为优质的睡眠质量哼着歌。
她凭什么能安然睡觉?
她只是个蠢货,一个能被适者随意操控的痴呆儿,她不可以,也不允许比她过得好。
(四)
原因很舍得为了目的去牺牲掉所有。
她倾尽所有家当,物质欲望,千辛万苦的抵达了痴呆儿所在的世界。
她是在一家医院找到的她。那个时候的痴呆儿很虚弱,穿着松松垮垮的病号服,绚丽的红发黯淡无光。
与之相反,原因仍然俏丽有神。
她冲过去,企图像小时候那样,把她吓到脸色惨白,焦虑不安。可未曾想,痴呆儿变了,她变得坚韧,勇敢,甚至自带一种她没有的光芒。
“理理,我是姐姐啊。”
怎么会这样。
“我是最爱你的姐姐啊。”
你怎么不用怯懦的眼神看我了?
“你忘记我们的小时候了吗?”
你到底什么毛病!
“原因。”痴呆儿终于开口了。只不过她目露凶光,斩钉截铁的说,“如果你再敢靠近我们一步,我就一刀捅死你。”
我们?
她愣了一下,目光落到了痴呆儿手里抱着的那个小婴儿身上。那个孩子虽然样貌未长开,但眉眼都是她的模样。
她的模样。
潮湿般阴暗的孤独感瞬间烟消云散了,她好像如获新生,找到了这辈子都不必面对孤独的答案。
“给我。”她不由自主的喃喃道,“把她给我。”
她上手去抢,和自己妹妹撕扯起来,她是那么的有信心,觉得痴呆儿不会对她做什么,所以她活该挨了好几刀。
但她不介意。她就是想要那个小孩,发了疯一样的,死都要抢走那个小孩。
不过她必须承认,自己的确草率了。痴呆儿差点捅死她,幸好理智回归,她狼狈的逃进了医院的隔间。
一切都要从长计议,她不达目的不罢休。就像弑亲那年,她稳打稳扎的在西西里装了一整年。
她精准的掌握着好人的某些要点,成功蛊惑了一个就差把老好人写在脸上的神父。
布道,忏悔,融入。这个流程她滚瓜烂熟,她擅长说谎,这是每一个适者都会掌握的基本要领。但她从不说真心话,就算面对镜子看向自己。
她一般有三种说辞。
第一种,浅显型,专门用来应对脑子有泡的神父。这类人最喜欢听一点不痛不痒的小故事,对罪大恶极容忍度很低。
第二种,初伏型。她必须要抛弃小白花的形象,变得有点“内涵”。大多男性都喜欢“有内涵”但不可以太机敏的姑娘。她嗤之以鼻的同时,却又不得不感恩有这样的女性存在。
毕竟她们不脆弱,她这样的适者又何来掌控一说呢?
第三种,深潜型。她最讨厌这副面貌。因为她要把自己想的罪大恶极,然后去放低姿态,向下兼容同样罪大恶极的那类男人。
他们大多样貌英俊,强大有实力,但心底时刻被充满创伤的过去裹挟。
有的已经麻木,变得像毫无尊严,可怜兮兮的野兽;有的则反复横跳于好人坏人之间,给人营造一种似乎还有救的可笑嘴脸。
她最看不起这类人了,比以上两种都要蔑视。
罪恶感是弱者的标配,过去代表不了什么。真正的强者对自己的每一项选择,每一个决定,都该自信且坚定,不觉有错。
神父是第一种,她的舒适区。可惜神父能被夺取的太少,她只能速速抛弃。
而后是义体专家和公司老板,他们分别是第二种和第三种。
公司老板那个最烦人,每天都是一脸等着被拯救的蠢样,就算样貌俊俏,孔武有力,她还是对他厌之入骨。
拜托,不要在我身上找所谓的救赎和共鸣了,我对你可怜又可悲的人生经历,除了想笑之外,没有一丁点兴趣。
这场蛰伏,她持续了两年。她得到了所有的有利条件,无论是被改造的钢筋铁骨的躯体,还是处心积虑的物质预算。
在和那个惹人厌的公司老板相处的最后一晚,她残忍的告诉他,她是多么,多么,多么的厌恶他这类人。
“没有一点爱。”她笑着说,“真的,我对你这类可悲恶心男,生不出一点好感。和你一起生活简直是我这辈子最难堪,也最痛苦的经历。你该庆幸,我们在一起生活也就一年。不然,说不准哪天我就忍不住动手掐死你了。”
离开“恶心”男之后,她没有找房住。因为她没有想再继续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打算。
计划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她在深夜潜进了痴呆儿的家。
她站在他们的床尾,悄无声息在黑暗中注视他们。
痴呆儿找了个样貌平凡的男人,估计连基因想必都是平庸无能的。这是好事,至少那个孩子能少几分像他。
她的目光又转向痴呆儿。
她从不会心甘情愿的呼唤她作原理。因为这本该是属于她的名字!她才是原理,原因这个名字是那个该死的女人对她的惩罚。
不过,一切都没关系了。她可以自己塑造一个全新的名为原理的,自己。
她真的太爱她自己了。
俯身抱起睡在中间的小孩,她笑着无声对她说:“嗨,未来的我。”
或许是她真的笑出声了,也可能是冥冥之中的某种天意,她的妹妹惊醒。
她们再次扭打起来,只是从一对一,变成了二对一。
那个平庸的男人竟企图伸手推她,想要抢走孩子。这一点让她恼怒。
“你只是一个和我的弱者妹妹抱团取暖的废物罢了。”她毫不留情一枪解决了名义上的妹夫。
痴呆儿妹妹不可抑制的尖叫起来,她头发凌乱的扑到丈夫面前,嘴里神叨叨的一直说着对不起。
原因觉得很吵,也很烦。
“你也可以像母亲那样。”她轻飘飘的说。
“你什么意思?”
“干干脆脆一了百了。”她应该没有表现得太轻松吧,希望她有忍住。
“原因我要杀了你!”
她对着臂弯中未来的自己挤眉弄眼,“你知道吗?我来之前是计划让你此生都煎熬的活下去的。毕竟从小到大你都在剥削属于我的东西。
名字,奖赏,还有关注,甚至亲人的付出。但我现在决定原谅你了,看在孩子的份上。”
她亲了一口臂弯中真正的原理,对她的痴呆儿妹妹举起了枪。
“这样才公平,对吧。”
她连开三枪,枪枪命中要害,她心满意足的抱着孩子,看着痴呆儿倒在血泊里。
这就是适者可以享受的命运。幸运和选择权永远都握在她的手中。
在她大摇大摆的准备离开卧室时,她那位被她贬低了一辈子的双胞胎妹妹,用尚存最后一口气息,微弱说,
“原因我诅咒你此生永远都达不到你的目的;诅咒你不得不和你最厌恶的类型共度几十年直到生命走到尽头。
我要诅咒你,终有一日,你会被你怀中最爱的自己,亲手杀死。”
然而她没听到。就算听到了,想必她也不会在意。
她就这样自大傲慢,自诩聪明过人的,走入了属于自己的因果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