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来,吸气,然后再慢慢的,想象吐丝一样,吐出来。”
冰冷的双手按压着我的肋骨,原因目不转睛的盯着旁边的机器。
这是她组装出来的某种仪器,能有效的测量我离健康还有多远。
“转过去。”原因放下仪器,将手探进我的后背,然后顺着我的脊骨,一寸寸的按,在摁到脖颈时,我忽然没忍住瑟缩了一下,她握着我腰的另一只手徒然用力。
“你躲什么。”她虽然说的很小声,但我知道,一会儿将变成另一种大声。
我应该忍住冷意,或者忍住条件反射的。明明今天那么美好。
原因又开始发脾气了,只是她没有骂脏话,而是砸碎了亲手做的仪器。
她把它高高举起,然后用力往下砸。不知道为什么,她的举动让我有一种既视感,还是很伤心的那种。
零件四散时一小块玻璃渣划破了我的手背,原因应该不会在意,除非划破的是我的眼睛。
她愤怒的离开房间,黑大衣和女仆们蜂拥而上的清理残局。
我坐在圆凳上,刚刚被触摸脊背的凉意还没有散去。
眼前的狼藉像一场闹剧,收拾着残局的人,看到我,看到这一地的东西,都会想些什么呢?
那位帽子压的很低的黑大衣正在低头捡零件,他把某块零件藏进口袋里,心里是不是在想,好浪费,那么好的东西。
还有另一边打扫玻璃的女仆,她捡玻璃的手很抖,如果手有问题,她可能想的是,手真疼,为什么要工作;如果不是手的问题,她会不会好奇我的遭遇,好奇这个坐在这间屋子里直面冲击的少女,难不难过,害不害怕,又伤不伤心?
我试着回答想象。我大概会对她说,没有,我一点都不害怕。不会的,我没有伤心。
她一定不会知道,我在撒谎。
残局清理完毕,又有一波女仆进来打扫卫生。其中有一个女孩,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陌生的感觉再次出现,纵然她穿着我眼熟的装扮,但她面孔我却从来没有见过。
该怎么形容这张脸呢,第一眼见,毋庸置疑一定是漂亮的。
区别于西欧的长相,她的面容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柔和,好像看着她,就会觉得很安心,但你又明确的知道,她不是安于现况的那种人。
她的眼尾向下,眼角有颗好看的泪痣,眼眸的颜色像市面上最贵的那种太妃糖,只不过夹心可不是巧克力,而是酒心。
微醺的感觉,是她不经意之间的叹气和沉凝。
我们四目相望在电光火石的一瞬,她看我的眼神快让我起鸡皮疙瘩了。
她有着很激烈的情感在心中荡漾,一定有愤怒,至少我看到了。
是在愤怒忽然多出来的工作吗?没关系,因为我也觉得这个庄园里的员工安排很过分。黑大衣们每天只有在我睡觉的时候,才有机会喘了口气。而小鱼女仆们,游得尾巴都快断了都游不出忙碌的时间。
然而我似乎是猜错了,她不是因忙碌而生气。
那是因为我吗?也没关系的,我理解。我又不是笨蛋,我知道镜中的自己有多阴森。不爱说话,不爱笑。没有一点活力,也不可爱。
我时常想象自己可以跃动起来,像一只小鸟,像一只蝴蝶,在阳光大好的天气里,飞到草地上。让路过的任何人看到我,不是警惕和害怕。
但是很难,我真想和她说:你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有多难。
我严谨又沉默是因为我害怕说错话。你看到这一地的狼藉了吗?本来不用这样的,只是因为我不小心的多做了一个动作。
还有,你肯定没有见过书被撕碎,椅子被砸烂,书柜整个向下倾倒四分五裂的样子吧?
是的,我见过,因为我就在场。而那场恐怖的发泄之所以会产生,只是因为我讲错话了。
原因找到了那本书《罗密欧与朱丽叶》。
她翻开,当着我的面一页一页的撕掉。她冷声问我,“这本书好看吗?”
为了平息她的怒火,我用了最乖的语气,说,“不好看,对不起。”
就是因为这句话,她暴跳如雷。
她说,“你看了,你看了那本书,你不乖。”
那个书架那么大,那么高,里面放满了我爱或不爱的书。
那张椅子,它也许是这个庄园里最普通的,最无害的,最没用的,但它为我服务的时间却是最久的。它支撑着我坐在那里度过了很多个沉寂的每一天。
然后都没有了,都坏掉了。就是因为我的一个动作,一句话。
所以你尽可能的恨我,都没有关系。
我本来想对她笑的,很可惜的是,我似乎丧失了脸部的活动。
收尾的女仆结束了多出来的工作,大半都跟着黑大衣们走出去了,她走在末尾,眼睛还时不时的看向我。
我想她可能要动手,说不定会用拖把的杆子敲我脑袋,但也说不准,我还没见过女孩子打架,比起记忆里某些男孩子们的厮杀,她一定会温柔很多吧。
那我一会还躲不躲呢?
这个问题我一直在迟疑,直到大门关上,走在最后的她不出意外的偷偷留了下来。
万幸,她把桶放在了一边,不然我真的不知道,当水桶砸过来的时候,我要怎么反抗才不会伤害她。
她握着拖把走过来,腰杆挺直,下巴微抬。
“我很生气。”她说,“对于这一切我很生气。”
我知道的。
原因很生气,你也很生气,这个庄园的很多人都在生气。一切都因为,我不够好,我不够让原因满意。
“你为什么任由她伤害你。”
她讲完这句话时我愣住了,原来她不是因为我才会生气。
她好勇敢。
我没有不生气,我没有不勇敢。只是她不懂我的情况。
就像假如我问她,你会反抗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关心你的妈妈吗?你会对妈妈拳打脚踢吗?
你会吗?
如果她说会,那我希望她告诉我,她是怎么给自己勇气的。
因为我不敢。宗教教给我的东西,世上名为道德的,所教给我的东西,它们让我不敢。
她松开拖把,弯腰捧住了我的手,她看着手背上的血痕,极其难过的说,“不能再这样了,原理。真的不能再这样了。”
她的手很温暖,她的语气很让人动容。她握紧我的手,在时间紧迫,外面有人敲门的时候,她抱着我,用力的抱着我,用乞求的语气求着我,她说,
“你要记起来啊。你要把真正对你好的那些人,统统记起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