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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啪的一声,五条悟头顶上的长管灯骤然熄灭。

他仰着头,鼻子间萦绕的全是蛮横不讲理的消毒水味。

老实说,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味道。

“硝子——灯坏了——”

他把音调拖得很长。

“我在忙。”

苦恼的声音从水蓝色的帘子里穿出来。

“灯,坏,了!”

“五条,如果你不能帮忙换灯泡,那你可以帮忙安静一会吗?”

金属工具相撞的声音很响,医疗器械的滴滴声很急。帘子里那位医生似乎对于床上病患并没有太大把握。

五条悟坐在了靠门的长椅上。

昏暗,莫名让等待变得焦灼。

他来回换了几个坐姿,发现自己始终坐不稳。

和凳子好坏无关,或许和他此刻紧张的心情,息息相关。

墙上的钟又走了几步,帘子里的滴滴声急得像正在十秒倒数的定时炸弹。

他感觉自己快要爆炸,如果再听不到任何好消息。

又亮又烫的手术灯踩着他薄弱耐心的最后一点限额熄灭。

灯灭,意味着结束又或者是新生。

他腾的站起来,大步向前扯开帘子,此时家入硝子正背对着他脱手套。

他看了一眼病床上的病患,急急的问她,“怎么样?治好了吗?”

“这不是治不治得好的问题。”家入硝子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语气很淡漠。“反正我是尽力了的。”

五条悟蹲在病床边,眼巴巴的看着病患,“还能活多久?”

“我不知道哦。”她尾音刚落,播放视频的声音就响起了。

家入硝子边脱白大褂边托着手机看剧。

听那个声音,貌似还是部美剧。

五条悟脾气不好,耐性也不好,碰到顺着他的人,他会发脾气,碰到不顺着他的人,他会更加发脾气。

只不过他发脾气的方式,比较特别——

特别烦人。

“硝子,没有医德。”他张口就来。

“你在说什么浑话?”硝子终于从屏幕上分了一个眼神给他。

“我说,”他用此起彼伏的语调添油加醋的又重复一遍,“硝子是,没有医德的坏医生。”

家入硝子把视频暂停,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个明明都已经24岁了,却还像个顽劣小孩的同期。

“你详细给我说说,我到底怎么就成了个坏医生。”

他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在病患的身体边画圈圈。

“你上次只花半个小时就把断手断脚的咒术师救了回来。这次都一个小时了,”他解除无下限,用最轻柔的力度举起了病患的残腿,“都安不回去!”

面对有理有据的控诉,家入硝子医生并没有乱了阵脚。

她从身边的盘子里拿出一个镊子,小心的夹起,那根腿,“人类病患我是可以,但问题是,你带来的这位,舒芙蕾患者,它的腿不在人类的范畴里啊。你告诉我反转术怎么治?”

“就很好治啊,人怎么治,她就怎么治啊。”

家入硝子无奈的摇摇头,决定不跟他在这胡诌了。

把蝴蝶的腿放进一个小号的培养盘里,她拿着手机走了出去,准备出门前,她还是没忍住,对医务室里那个衷心守护的病患家属说道,

“五条,你接受现实吧,真的不要再折腾它了。”

(二)

蝴蝶的寿命大多只有几个月,或者,仅几个星期。

蓝闪蝶的品种在蝴蝶界就像个奇迹。

“哇,真是奇迹啊。”

老板几乎整张脸都贴在了硕大的昆虫箱壁。

“活了多久来着?”

五条悟默不作声的抱住昆虫箱,一点一点的拉开了箱子和昆虫店老板的距离。

“我不清楚她究竟多大,但我只知道,她是你在05年的万圣节给我的。”

老板惊的合不拢嘴,“居然是那只啊!我其实记得你,但是我没想到,还是同一只,我以为,它在你手里没过一年就死了。”

五条悟的脸色立刻变得有些难看。

老板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赶紧找补,“我不是那个意思哈。我想说的是,我给你的时候,它已经是成年期了,大概半年这样。但小哥你要知道,蝴蝶的一年就是一辈子了。”

所以,舒芙蕾陪着他活了七辈子吗?

五条悟下意识的把昆虫箱抱紧。

“能活那么久,真的是奇迹。”老板没架子的蹲在地上,拿着放大镜仔细观察着这只神奇的蝴蝶,“它看起来要不行了,你是来把它做成标本的吗?”

五条悟像是听到了什么恐怖的话,反应极大,声调高的吓人。

“不是!我是让你给它治病的。”

老板一愣,“治病?”

“对啊,舒芙蕾应该活得和我一样久。”他简直不知道,自己的话在别人耳朵里听起来有多么滑稽。

可他太认真了。语气,神情不带一点平日里的嬉皮笑脸。

老板有被感动到,夸张的拧了一把自己发酸的鼻子。

“你让我试试看。”

就像家入硝子说的那样,对于一个脆弱到一碰即碎的生命而言,任何救治都像是在折磨。

当老板准备破釜沉舟的想要把蝴蝶浸没在秘制调制的某种药水里时,五条悟制止他。

今天他没绑绷带,进了店之后为了能更好的观照舒芙蕾,他甚至把墨镜塞进了口袋里。

那双天空之瞳,此刻就像是因为地动山摇的灾害而一并震颤的天。

老板在被那双眼睛惊艳到的同时,也很好的接受到了,眼前这个青年的惶惑。

他重重的叹了口,把桌上这只翅膀都已经快烂掉的蝴蝶放回了昆虫箱里。

作为一个热爱昆虫,热爱鲜活生命的人,在面对这样的情况,老板只有一种办法。

“五条君,能永久陪着你的,只能是标本。”

他说,我不要。

五条悟慢慢的说,“我绝对不要。”

制作成标本,就意味着为了保留它最后湿润,要在蝴蝶生前将它药死。

死掉的昆虫是会风干的,更何况现在这只奇迹,已经干了一半。

没有人知道,一只干了一半的蝴蝶是怎么坚守着最后一点生命的润泽,只是为了活下去。

老板不相信昆虫有感情,只相信那是生存的欲望。

而五条悟相信,昆虫有感情,他坚信舒芙蕾是为了能看到他 ,才那么努力的活下去。

又是一场失败的抢救。

五条悟推开家门时,难得没有把昆虫箱里的舒芙蕾放进那占据房子一半的养殖缸里。

他躺在玄关,把箱子放在肚子上,让蝴蝶感受到他呼吸的起伏。

它真的走到尽头了。

趴伏在树干上,它从昨天开始就再也没动过。

隔着昆虫箱,五条悟用手摸了摸他的蝴蝶。

他相信她有灵魂,他相信她的眼睛里藏着宇宙,他相信这么多年的注视是真的,不是他在遐想。

所以在最后一次漫长的对视里,在某个奇异的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五条悟终于理解了,终于明白了,舒芙蕾想要什么了。

她只是想要自由。

而他,迟了那多年,才知道,她想要的居然是振翅花丛的自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