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愿听我诉说,
你是否愿与我共舞?
在那片绿意盎然的草原上,
我们是否能携手漫步?
你是天边的云朵么,
你是晨曦的露珠么?
难道我们的相遇就该如此,
还没开始就已结束么?
你说不来却来了,
你说来却没有来。
也不知你为何赌气,
让我绕过你郁金香一样的身旁么?
你说会走却留下,
你说留下却离开;
也不知你为何徘徊,
让我在月光下独自等待么?
真心所爱的人,
怎会不珍惜呢?
——《永昭书·西州杂记·民歌》
对于卡莎来说,能够升任白月殿的一名寻常的掌链使,跟随左右护法一同做事,已经是对她此生最大的慰藉了。
阿爹阿娘从来觉得她资质平庸,就连当日圣教使者前来将她接走,都以为是圣教赐福,对他们感恩戴德,恨不得他们立刻将卡莎带回天雪山上。
只有艾尔坎拉着她的手,有些不舍。
“卡莎,你还会回来么?他们说今年博孜塔克的草长得特别好,你走了,就只有我一个人去放羊了。”
卡莎摇头:“我总不能一辈子待在这个穷地方,艾尔坎,等到明年冰河融化的时候,我会回来看你的。”
艾尔坎十分欣喜:“真的吗?那你还能给我唱歌么?奶奶说,听了你的歌,头痛都好多了。”
卡莎叹息:“我不能了,艾尔坎。我的一切都献给了圣教,也包括我的喉咙。”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要去那种地方啊!”艾尔坎怒道,“你不知道,他们都说,你再也回不来了,真的。前两年有几个阿姑,和你一样被他们选中,跟着那些白袍子的人去了天雪山,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她们了!”
“——卡莎,你不要走,留下来好不好?像以前那样,等到春天,我们去叶羌河边上骑马,等到夏天,我们就去萨木老爷的后院摘他的葡萄,偷鸽子蛋,等到秋天,我们去博孜塔克看星星,等到冬天...”
他苦思冥想。
“冬天...冬天...我们在雪地上生火,跳舞,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去那个鬼地方,好不好!”
卡莎红着脸,却缓缓将手抽了回来。
“可是...可是艾尔坎,你说的这些日子,并不是我想要的。”
艾尔坎瞪大眼睛:“那你想要什么?我们在这里简简单单,快快乐乐的,不好么?”
“艾尔坎,克兹尔塔格是被天神遗忘的土地。每个春天,叶羌河的水都比上一年更少,每个夏天,哈布沙暴都会卷走数不清的牛羊,每个秋天,萨木老爷都要从我家搬走更多粮食,每个冬天,博孜塔克冰原都要吞噬很多很多牧羊人。阿爹与阿娘说,是我们不够尊敬天神,才无法让天神瞥见我们的苦难。”卡莎眼中渐渐坚定,“艾尔坎,为了我的弟弟妹妹,我一定要去天雪山,到圣教去,好好侍奉天神。”
艾尔坎争辩道:“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道?可是...可是你的阿爹,我的阿爹,我们每一代都是这么过来的。生命那么脆弱短暂,我们为什么不能好好享受它,一定要去侍奉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天神呢?难道多了一个你,天神就能来解救克兹尔塔格这片土地的子民么?!”
卡莎心中不忍,却也轻轻叱道:“艾尔坎,你不许对天神无礼!”
“好吧,你说天神听不到我们的祈求,那我对祂不敬,祂肯定也听不到了。”艾尔坎耸耸肩,不以为意。
卡莎气急,却急得落下泪。艾尔坎将她揽进怀里,细声细气地说道:
“卡莎,我们降生在一个部落,他们都说我是部落里最强壮的男孩,说你是部落里最美丽的女孩,我们结为夫妻,这才是神的意愿。我会保护好你的家人,保护好你的弟弟妹妹。我那么能干,一定能替你把牛羊养得壮壮的,你长得漂亮,手还那么巧,以后我们的孩子一定聪明又漂亮。管它什么天雪山,什么圣教,我们不要去理会,好不好?”
他说着,更是红了眼。
“卡莎...我的卡莎,我不想你去那么远的地方。你一个人,就不害怕么?”
“我......”
卡莎闭着眼,只垂泪不语。
她当然害怕。没有人会不怕寂寞,更没有人会不怕死。
“可是...圣教使者选中了我,我不能违抗他们的命令,更不能违背天神的旨意。”
艾尔坎摩挲着她的金发,低声说道:“卡莎,你别哭,你听我说,等到明日使者离开的时候,我会赶一大群羊过来,冲散他们的队伍。到时候你穿着白色的袍子,骑在羊背上,他们就看不到你了。他们每年要从克兹尔塔格接走那么多人,少了你一个,他们是发现不了的。我们在山洞里躲上十天半个月,等那些使者都走了,我们再回去,你嫁到我家来。你阿爹阿娘一定害怕天神责罚,不敢把这件事说出去。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这真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卡莎如同死灰的心脏燃起了熊熊焰火。
“艾尔坎,你真是我的勇士!”她紧紧抱着对方。
艾尔坎捧着卡莎的脸。
“卡莎,你看着吧,整个博孜塔克草原的羊群多得就像天上的白云一样,它们将为你而来。”
少年与少女在月下拥吻。
她再次为他而歌唱,他将纯洁无瑕的脂玉坠子戴在她的耳畔,以天神的名义起誓,许下部落里最为珍重的誓言。
那是卡莎最快乐的一天。
倘若...
“你看什么呢!还不走?若是掉队了,可没人接你回去!”
金链狠狠在她眼前一抽,直抽得那泥草翻飞。
卡莎身子倏然一抖,收回目光。
少年与少女们穿着月白色的袍子,赤脚行过这片草地,告别他们的故乡,将要前往一个天神所居之处。
天雪山。
圣教。
每个人都是那样木讷,面上显露出为天神献身的决意——这显得频频回首的卡莎在人群中格格不入。
卡莎看着使者,忍不住哀求道:“大人...使者大人,能不能再等等——”
“啪——”一道金链结结实实地抽在了她的背脊上,她痛得就要昏过去,却紧紧攥着干草,仿佛攥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既已加入圣教,你们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听话。”那金链并不因卡莎的倒地与哀呼而停下,仍然有如鬼魂索命,一道道抽在卡莎那娇嫩的肌肤之上。
血渐渐洇开,在月白色的长袍之上,就像一朵狰狞绽开的曼珠沙华。
“否则,就会像她一样。”
没有人看她,仿佛此时伏在地上的卡莎不是个少女,而是一头母羊。
——自然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一头母羊落下的眼泪。
艾尔坎,她的勇士,她的多如白云的羊群,统统被留在了那个夜晚。
就像春天的叶羌河,夏天的葡萄与鸽子蛋,秋天博孜塔克草原上的星星,冬天的篝火,唱歌跳舞的少年与少女。
它们仿佛从未出现,也不会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