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一怔,手中传来铁器凉意。她手指轻轻抚过那沟壑纹路,心中不禁激荡——
她本是惜剑之人,这把剑轻重自若,锋芒有度,她轻轻一挥,金鸣铁铮,确是把好剑。
“原来这就是碧天剑。”
夜来听说过这把剑,她之所以觉得惊讶,实是为这剑背后的秘密。
蔽天沧浪,梧陵有踪。传闻碧天原本名为蔽天,与沧浪剑乃是一对雌雄双剑。后铸剑之人深觉“蔽天”意预不祥,于是将剑名改为“碧天”。前朝苍梧覆灭之时,苍梧后主以蔽天沧浪为形,铸玄铁墓门,将皇室秘藏尽数封于其间。谁若是能得到这两把剑,就能拥有前朝皇陵的珍宝,这在江湖之中也算是旧闻。只是这么多年,随着旧朝覆灭,谁也不曾见过这两把宝剑,久而久之,真真假假,传闻倒成了轶事。
前日里她自小筑收到的那枚染血玉简,便是与这前朝皇陵有关。一说当年无心教主锦瑟是为前朝皇陵而来,她那奉若珍宝的“玉生烟”,兴许便藏着皇陵之密。虽说谣传皆不可信,只是既然有人出手,她便不得不来探查一番。再到其后那慕小楼从中作梗,实则她也明白过来,这是那摘星阁的引蛇出洞之计,为的便是将她截杀。
如此说来,当日那慕小楼对这玉生烟并不感兴趣,而那啼血客,虽是拼着性命将玉生烟从天雪山偷出来,却也轻易便给了自己。
怪哉,怪哉。此处总也说不通。
夜来思绪纷纷,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指尖微微叩着剑鞘。
“——想必姑娘在问剑山庄,也应听过皇陵的传闻。苏家便是因为这把剑,惨遭灭门。”顾见春叹了一口气,看着那剑光熠熠,神色沉重,“万寿宫之人为了夺剑,从沧州闽安,追到黛州双溪。其中艰险,姑娘也看见,便不与姑娘多说了……”
“原来如此。”夜来了然点头。只从那无缘村的惨状来看,便是刀光剑影,艰辛无比,“那么顾少侠以为...这把剑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她问完,却又暗笑自己多言。即便这人知晓,又怎么会轻易说与我听?
“在下不知。”果然,顾见春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在下也曾问过那孩子,只是那孩子对此讳莫如深,亦是不曾多言。在下瞧着这剑,也不过是一把顶好的剑罢了...想不到竟会牵连这么多是非......”
夜来笑了笑,浅浅饮下一口茶:
“剑乃凶器。再好的剑,也是用来杀人的,遑论这把剑本就出身不俗。既然顾少侠拿着,那便注定要对上这些是非。”
她话音落定,却将剑随手一丢,掷给了顾见春。实则夜来只欲随口一问,却不想这男人倒是坦诚相告。夜来心中有些好笑,她很久没遇见过如此纯朴的江湖人了。真不知他能活到今天,是不是命大。
顾见春叹道:“姑娘说的是也不是。依在下拙见,剑是不是凶器,还要看用它的人如何。在下并非为了杀人而握剑,更不愿看见魔宫之人为了夺剑而伤害无辜。”
夜来默然颔首,不赞同,也不反对。她此行一是为玉生烟,二则,便是为了那镇南镖局而来。其余旁的,皆不在她的计划之中,也无需与这路人如何较劲。
“魔宫之人,的确可恶。”夜来想起前夜里与那些人交手,皆不算什么上乘功夫。只不过他们若是如虫蝇一般纠缠不休,也是一桩麻烦事,“顾少侠与他们打了这么久的交道,不知可有什么线索?”
“实不相瞒,在下也曾想过捉几个活口盘问,只不过...”顾见春话音一顿,在斟酌着如何解释。
夜来“哦”了一声,直截了当道:“只不过,他们都服毒自尽了,是也不是?”
顾见春心念一动,回道:“是也。姑娘如何得知?”
“万寿宫之人训练有素,行事狠辣,执行任务之时皆会在齿间埋下剧毒,一旦任务失败,宁可服毒自尽,也不会落入敌手。”
夜来撑着腮,神色淡然,像是在说什么稀松平常的闲谈之语。
顾见春凝视着她的面容,那双墨色柳叶眸黯淡无光,覆上阴翳。
记忆中,却是一张明媚而生动的脸。顾见春攥了攥拳,迫使自己不去猜想。
“顾少侠?”
似是感受到对方目光,夜来轻声唤道。
“啊…”顾见歉然一笑,“夜来姑娘,怎么了?”
“没什么。我方才想起,有一味药忘记买了……”夜来顿了顿,神色无波,“还要再劳烦顾少侠多走一趟。”
“是什么药呢?”
“千年生。”
“咚咚咚——”
正在此时,屋门被老板娘敲响,“几位客官,药煎好了。”
顾见春起身开门,将药汤端了进来。此时再看,床上的苏决明却睁开眼,顾见春将药递了过去,苏决明却只一声不吭地喝着药。不知怎的,苏决明不愿令这女子窥探于他。
顾见春抚了抚他的额头,依然滚烫。
“这孩子还烧着…….”
“好说。”夜来颔首,端坐在一旁,“夜来在此守着,顾少侠且安心。”
顾见春点了点头,此处有外人,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说道:
“我速去速回,不会耽搁。”
苏决明有些不安地扯了扯他的袖子,他却无声一笑,示意对方宽心。
顾见春转首望向那笑吟吟的老板娘,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说道:
“舍妹双目有疾,弟弟又染了风寒,您帮忙照应着些,我去去便回。”
老板娘“呵”了一声笑道:
“好咧,客官您就放心去。青天白日的,小店安全得很!”
老板娘收了银子,自然心情甚好——管它什么弟弟妹妹,老婆孩子。人家不愿说,她自然也不打听。
顾见春将门窗关好,又检查了一番,亦是前后脚匆匆离去。
屋子里静悄悄地,两人的呼吸也微不可闻。
夜来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一如顾见春离开时的样子,一动不动。
苏决明有意睡不老实,不多时便把被子踢到一边。折腾出各番动静,可那女人却置若罔闻。不知是不是喝了药的缘故,苏决明忽然觉得眼皮沉重,折腾了一圈,竟有些困倦。
暗处之人心间默数三声。
“三,二,一。”
苏决明手臂一坠,沉沉入梦。
——黑暗中,突然亮起一团焰火。
“决明,绝命,不是好名字啊....”有人叹息着说道。那声音就如同隔着千百层骇浪,听不分明,却又历历在耳。
苏决明挣扎着,像是在一潭深池中将要溺毙的人,努力拨着水想要浮上来。
近了,离那道亮光更近了,再进一步,就到水面了。苏决明屏着呼吸,努力向上游去,那道白光愈来愈大,愈来愈强,终于,白光一闪。
“哗啦——”一声,苏决明从水里探出了身子,带出了水花。
他用力地吸了一口空气。一睁眼,只见面前少女弯着腰,丝毫不顾及水花溅到了自己身上,正笑意吟吟地看他。
“小弟,总算肯上来啦?”
苏决明一怔,登时想起,自己是同教书先生吵了一架,赌气不肯去学馆。又怕被人寻到,夏季炎热,他灵机一动,竟藏到了湖中。
不想还是被阿姐给揪了出来……阿姐真是狡猾,竟说若是他再不上来,自己便要跳下来寻他了。
——阿姐不通水性,如何能跳下来?再者阿姐已到了出阁的年纪,若是湿了衣裳,可就嫁不出了。虽然他亦不愿阿姐嫁人,这情形可不容他多想,只得三两下游出水面。
旁边几个仆人也是拍着手,连声叫好:
“找到啦找到啦——小少爷在这儿!”
“还是大小姐厉害,一下子就让小少爷出来了...”
苏决明撇了撇嘴,有些不服气——却不是对面前的阿姐,而是对自己这短暂的“逃学”之行结束而感到惋惜。
少女嘿嘿笑道:“小弟,来,把手给我。”便向他伸出手来。
苏决明哼了一声,也不接,就撑着池子的边缘一跃,便抬身上了岸,说道:
“阿姐,池水脏,你莫要离得太近了。”
“没事啦,你看我身上,已经打湿了。”
少女转了半个身子,左右看看,衣摆濡湿,她倒也不介意。一把牵起自己的手,就要往回走。苏决明正在拧着自己的衣摆,猝不及防,便被她一把拖了去。
几个仆从对视了一眼,连忙跟上。
二人皆换了一件衣裳,看着对方变了个模样,有点乐呵,又笑个不停。
门前传来一声咳嗽,少女吐吐舌头,冲外面扮了个鬼脸,这才打开房门。一个儒雅却不失威仪的男人站在面前——
正是二人的父亲,这苏宅的主人,苏怀仁。
二人齐声唤道:“爹。”
“流萤,医书看完了吗?今日的病人看诊了吗?”
苏流萤点了点头,说道:“医书晨间便读完了,今日约的病人都看过。小仪领他们拿药去了。”
苏决明暗自咂舌,阿姐真是勤劳,自己可是比不上一点。
苏怀仁捋了捋胡须,哼了一声:
“看过亦可以再看。常看常新。你不去医馆坐着,若有急诊的病人,不是耽误了人家诊治?”
苏流萤无奈:“好嘛,我这就回去。”
她转头看看小弟,只得摸了摸他湿漉漉的头发:“阿姐走了哦。”
苏流萤给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表情,便提起裙子跑出去。
苏怀仁看着她,在后面喊了句:
“好好走路!哪里像个大家闺秀。”
只听苏流萤在远处应道:
“谁家闺秀天天坐在医馆啊……”
“你……”
苏怀仁一怒,那少女却一眨眼就没了影。无奈,他只得作罢,回头看向苏决明。
苏决明一脸倔强,把头扭到一边。
“呵,一个二个,倒都是有气性的,也不知随了谁!”苏怀仁怒极反笑,“决明,你倒说说,为何逃学?”
“那学馆的先生,我不喜欢。”苏决明撇了撇嘴。
“不喜欢?怎的不喜欢?”
“先生说,医出于儒,若无圣人授仁德,何来医术。我同他争辩,说人病便要寻医,医道可比圣人早生了两千多年,怎能有“医出于儒”之说?先生发怒,便罚我出去站着。我心中不服,就跑回家了。”
苏怀仁听后,面色缓和了些,但还是颇为严肃地说:
“你说得没错。可你说得也有错。”
苏决明挠了挠头,不解:“我如何有错。”
“不错,但凡是人,孰能无病。可病症万千,实则能医好的却是十之一二。可那先生却也讲得不错。医儒相通,皆出于仁爱怜悯之心。若非儒道,何来儒医?你钻这牛角尖,无非是想说,圣人一己之力,如何能担得起‘医道之始’吧?”
苏决明懵懵懂懂,却也知道点点头。
苏怀仁笑了一声,说道:“世人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圣人之道,岂是这三言两语能道尽的。圣人悯众生疾苦,愚民却以圣人为尊。倒不知若是圣人在世,敢不敢应下这‘始源’之名?不过先生既然说天下之道,无出其右,那便无出其右吧。”
苏决明更添些茫然——爹爹净说些他听不懂的话。
“决明,你只需记住,医者仁爱,医儒一体,为父送你去学堂,便是要你好好领悟圣人学,明明德,方行医道。我苏家自是以仁立命,你切不可舍本逐末,忘了初心。”
苏怀仁抚了抚幼子的头。
苏决明懵懂地应下。抬眼,一束阳光正好照进来。头顶哪还有什么宽厚的大掌。苏决明这才突然想起,爹爹已经去了。
是的,爹爹,娘亲,宾客,还有苏家上下几十口人,都死在了那场婚宴上。是阿姐换下了自己手中的毒酒,说小孩子不许喝酒,才让自己得以逃生。
苏决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倒地不起,又看着那红衣男人摇身一变,竟成了魔宫爪牙。
随着苏决明思绪轮转,天地忽然失色。
阿姐牵着一人的手,走到苏决明面前。她面上有些羞涩,轻轻说道:“小弟,叫‘姐夫’。”
苏决明还没看清那人的样子,张了张嘴,没来得及开口,身边忽然火海滔天。
面前的阿姐忽然换了副悲恸欲绝的模样:
“决明,你可知我们苏家有个暗室,那暗室里关着的可是我们亲叔伯……我们苏家…我们苏家……欠别人的…总该还了……”
阿姐说着,竟从眼眶里流下一行血泪。
苏决明惊骇万分,喊着“不……不!”
可还是阻止不了阿姐在他面前被大火烧成了灰烬……
远处的“囍”字牌匾被火舌舔舐着,最终重重地摔落在地上,裂作几瓣。
那红衣男人在边上摇着折扇,幸灾乐祸道:
“决明?绝命。真是好名字。倒是应了今日的绝景……”
“痛快痛快!大仇得报,实在痛快!”
水中也难以消减这熊熊烈火卷来的灼热。
分明是黑夜,此处却被火光点燃了半边天,亮如白昼。
岸上脚步攒动,人语不绝。
“回禀风门主!到处都找不到那小崽子!”
“还没搜到吗?”
“这小崽子,难不成还能藏在水里?”
“下去看看!”
桥下漆黑一片,水愈深,愈难寻,却也愈危险。
眼前逐渐模糊,远处,一道青色身影如游龙般掠来。苏决明却因为窒息而渐渐脱力,沉了下去,阖眼的一瞬间,心里却想着,如此随他们而去,倒是好极……
爹,娘,阿姐,你们等等决明,决明这就来了。
苏决明骤然失去意识。
梦境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