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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心中荡然一空,继而是摧心剖肝,五内俱崩。

城楼之上已是一片动乱,垛口的人好似都往大纛龙榻奔去了,周遭兵荒马乱,形色仓皇地命令着、指挥着、叫嚷着,“召医官!召医官!”

“有人在闹事!抓细作!”

“退后!退后!”

雪重鼓寒,将军挥戟。

瓮城使得将军们发号施令的声音比往常更大了几分,回声阵阵,好似是将军正在镇压哗变,也好似听见裴孝廉喝退众人,将那人牢牢护住,不许任何一人靠前。

兀自想起了那个终而复始的清明梦来。

梦里她似今朝一样往城楼奔去,梦里也见烽火四起,硝烟弥漫,那时尚不知与谁开战。

梦里亦是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地下,雪里战马嘶鸣,刀断戟折,梦里亦是一支凌厉的羽箭破风穿雪而来,疾疾射中了那人的心口。

梦里的公子就在城楼中箭,摔下,摔出一地的血来。

那绯色的衣袍在风雪里飘袂鼓荡,心口的血将他的衣袍洇得发黑,殷红殷红的一大片,梦里曾染红了她的眼。

原以为是十七年正旦良原君射向金马门的那一箭,不曾想时隔一年,这一箭竟是谢玉射来。

小年的雪劈头盖脸地扑到脸上,好似有什么冻成了细长的冰柱,冻得人生麻生疼。

抬手去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淌下了两行清泪来。

她想,江南也不好,江南也这么冷。

她想,到底是都怨小七,没有小七,就不会有这旷日持久的一战,没有小七,谢玉就不会被俘,公子也不会中箭。

她想,都怨小七,若没有小七,就好了。

若没有小七,公子与谢玉也就太平了。

那排山倒海般的悲怆把她紧紧地裹挟着,她想,公子和谢玉啊,但愿都能活着,都能好好地活着,但愿这世上再没有姚小七这个人。

梦里是终而复始,覆去翻来。

但醒来不是。

醒来只跳一次,一次就够了。

摔下去就不会再苦,再痛,就再也不会为谁而痛心疾首,五内俱崩,也不会因谁而挣扎地夜不能寐了。

她宁愿把这一具身子摔得破碎支离,皮开肉绽,也不愿再叫这颗心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稀稀烂烂。

那摧心剖肝便成了万念俱寂,她似梦里的小七一样站上垛口,张开双臂,在风雪里平静地对自己说,“谢樵,飞吧。”

谢樵,飞吧。

但愿在这个十八岁的生辰,你能去做山间的一缕风。

但愿你仍能卷着裤腿儿,背着背篓,去采那山间的桃花酿酒,去捡那满地的松子煮饭,去捕那水里的小鱼小虾。

但愿你能在温暖的炉子旁,与人闲坐,灯火可亲,但愿你再吃上一碗松子饭,再吃上一碗长寿面。

辕门一摔,她是最怕高的一个人啊。

此时就踩着鄢城城楼的垛口,踩着落雪,纵身一跃,往城楼下跳去。

风雪如刀割脸,她似一片飞雪凌空坠落。

她望着那中军大纛还在雪里鼓荡,望着那因了哗变而乱七八糟的燕国大军,也望见自己被风吹起的黑戎服挡住了青灰色的城砖,眼见着就要到了城墙底,她能看见燕军的兜鍪上飘舞的盔缨。

她闭上双眼,告慰自己,小七,不怕,就快了!

不怕,就快了。

原本应有重重地一摔,摔上瓮城坚硬的青石板,摔得四分五裂,血花四溅,却并没有。

忽而就被人拦腰拽了起来,她似一片落瓣,被人拽住,拽住,继而被扛起来大步地往前奔走。

她不知道扛住她的人是谁,要去哪儿,要干什么,心中只有死过一次却又未能死成的茫然,就那么任由那人拖着拽着扛着,穿过瓮城之内那乱糟糟的燕国大军,沿着登城步道往城楼上疾去。

好似听见有人在领头叫嚣着,“大王薨逝,公子重伤,许氏后继无人了!兄弟们,这仗不打了!走人!走人!回蓟城去!回家过年!”

立时便有人举起刀戟来高声呼应,“走人!回家!回家!回家过年!”

哦,军中早有了敌军的细作。

雪窖冰天,大雪盈尺,密密麻麻的雪糁还依然不停地下着。

脑中混混沌沌,就被扛到了城楼一角,继而被人摁在了堆满雪的垛口上。

听见适才扛她的人低声道,“将军,抓到了!”

那将军开了口,亦是低声喝道,“竟敢畏罪自戕!”

畏罪。

畏的是什么罪?

是,小七有罪。

小七活着便是罪。

她脑中空空的,心里也空空的,冰凉刺骨的砖墙上把寒凉一寸寸地灌进了她的肌骨,她怔怔然扭头朝那大纛龙榻望去,然而被一重重的垛口挡住了,什么都看不见。

那将军又道,“押去大狱,非我命令,不许走漏一点儿风声!”

西北风似刀子一般刀刀割在身上,也割在她的心里,一双长睫因沾了泪水已然结了冰,雪下得越发大了起来,她恍恍惚惚的,看见说话的人是东郭策。

扛她的人应了,这便被人押着要走。

小七下意识地扭头朝那大纛望去,那人大抵正躺在裴孝廉的怀里,看不见那人的脸,只看见一滩殷红的血渍,与梦里一样的骇人。

僵直的身子扑通一下倒了下去,倒下去又被人押了起来,拖着架着也要下城楼,下了城楼便沿着登城马道往下疾去。

她低着头,能望见自己的一双靴子,来时还干干净净的,这时候已裹满了黑黑的雪泥,那拖在地上的袍摆,也都是一身融化的泥点子了。

那人走得真快,她很快就被拖去了牢房,这座牢房她夜里才来过,谢玉的血腥气依旧留在这里,但如今这里只有小七了。

连裴孝廉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