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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车驾虽比不得王青盖车,但奢华宽敞,软垫松软,丝毫也不觉颠簸。

十六年四月,小七也与公主同乘,不,不算同乘,是以桃花之名挟持了公主逃至高阳。

那时候的章德公主还待字闺中,不曾婚嫁,那时候的公主无忧无虑,有她喜欢的九卿哥哥。而如今她衣带渐宽,再不似十六年那般明媚动人了。

不再着华服,也再没有那满头的金钿步摇。

犹记得十六年春的公主问她,“在兰台不好吗?”

不好。

“兰台穿的都是绫罗绸缎,吃的也都是人间珍品,将来哥哥即位,你也是要跟着一起进宫的,难道不好?”

不好。

从前那么坚定地说不好,也那么坚定地要走,兜兜转转了小两年,歧路徘徊,就在走与不走之间踯躅不定,最后到底还是要走了。

那时候借公主的马车,送她离开燕国。如今又劫了公主的马车,在蓟城四下奔逃。

这四下奔逃的模样,与掖庭那抱头鼠窜的猫啊鼠啊终究没有什么两样。

不好。

不好。

哪里都不好。

桃林不好,兰台不好,燕宫不好,蓟城不好,没有什么是好的。

唯公子许瞻,她也不知好与不好。

无数次说起的“公子,回家”,到底在燕国这个地方,始终也没有过自己的家。

她没有问起公子许瞻,不问他是否醒来,也没有问他认不认得那个假小七,好还是不好,她刻意回避着关于公子许瞻的一切问题。

小七惙怛伤悴,心中不由重重地一叹,她想,这风雨如晦戎马生郊的世道,可还有一个是旁人占不了、拿不走、摧不毁的地方啊!

(出自《老子》:“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陈鼓应注:“生于郊,指牝马生驹犊于战地的郊野。”意谓国家政治不上轨道,连怀胎的母马也用来作战。后以“戎马生郊”指战乱不断)

心中的悲凉压过了皮肉的伤痛,一阵阵忧思如潮盖过了周身这乍冷还灼。

回望来时的路,当真是疮痍满目,而比那来时的路更令人黯然魂消的,是山遥路远,道尽途穷。

这青天白日的,却似暮夜无知。

蜷着身子不敢动弹,依稀看见谢玉掰断羽箭,砰得一声,震得她周身一晃。

她见谢玉长眉紧锁,一张隽秀的脸无一丝血色。

多疼啊,那穿透筋骨的疼必远远胜于她的皮开肉绽,可他一声轻吟也没有。

从前青瓦楼刺杀,她在那人身上穿针走线。

那人还说,刀线穿过皮肉,就算你杀过我了。

都是血肉之躯,又非钢筋铁骨,都会肉绽皮开,竟从来不闻他们失声号哭。

于这一点上,公子与大泽,大约是一样的人吧?

小七见谢玉刺啦一声撕下布帛,一手牢牢地揽住她,一手费力地开始包扎。

真想去帮一帮他啊,可她昏昏沉沉,已是自顾不暇。

章德公主温声道,“大泽君,我来吧。”

谢玉没有应,只道了一声,“多谢。”

口中咬紧了布帛,单手已穿过臂膀将布帛拽了过去,手法熟练,几下的工夫就将布帛打成了一个结。

是了是了,一个总在枪林箭雨中行走的人,伤筋动骨必是家常便饭了,也必是习惯了亲力亲为,一个人动手。

可见这世上到底没有谁是活得十分容易的。

车轮辚辚,兀自往前疾驰着,小七半昏半醒的,好似听见谢玉问起,“蓟城如今戒严,兰台大抵是醒了罢?”

兰台二字一出,不由地心头骤然一跳。

那是一个她刻意回避,却又暗自想起过多回的地方。

那是一个她避而不谈,却又私心念起过多回的人。

她清晰地察觉到一颗心嘭嘭乱响,跳得毫无章法。

想捂住双耳不听不理会,却又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要去等一个答案。

章德公主的对答在意料之中,“哥哥醒了。”

是了是了,兰台有燕国最好的医官,也有这世间最好的药草。

那人必然会醒的,小七早就知道。

谢玉又问,“可问起了小七?”

将将平缓下来的心兀然又乍跳了起来,她闭紧了眸子,攥紧了手心,她在心中大声地警告自己。

小七,断不思量,再不思量。

章德公主默了好一会儿,好一会儿过去才道,“兰台已有一个小七,因而他不必再问。”

是了,他醒来就会看见一个一样的小七,那个小七温柔听话,完好无损,那个小七的眼里心里全都是他。

原以为会透骨酸心,然而却惘惘然长叹了一口气,缠夹了数年,好过,坏过,爱过,恨过,彼此都遍体鳞伤,好似如今才终于解脱。

你瞧,她没有问起公子,公子也不曾问起小七。

他有了一个一心一意待他的人,她也会有一心一意待自己的人,因而一别两宽,两不相欠,不算她辜负了公子。

(一别两宽,出自唐朝《放妻协议》,原文如下,因觉甚好,故与诸君共赏:“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扫蛾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犹听谢玉道,“东施效颦,到底是不一样的。我都能分辨出来,何况兰台。小七,我们要赶紧出城了。”

忽地骈马咴咴一叫,马车猛地一停,有人在外头低声道,“公主,虎贲中郎拦车。”(古时驾二马为骈,驾三马为骖,驾四马为驷)

栖栖遑遑,忽地身上一紧,谢玉已将她牢牢护在怀中,小七见他另一手按在了刀柄之上。

严阵以待,蓄势要发。

若虎贲中郎胆敢上车查探,谢玉必立时挥出刀去,斩下他的头颅。但若果真如此,必又要引来全城的追兵,必又要掀起新一番的血风腥雨了。

外头的人没有废话,开门见山,“公主可见过文书上的人?”

虽隔着车门,并不能看见什么文书,但不必想也知虎贲中郎问的是谁。

文书贴满蓟城,不知道才当真奇怪。

章德公主笑,“中郎没有看见吗?往城北去了。”

外头的人不信,朝着车门抱拳,“末将无心冒犯公主,只是职责所在,不得不查公主座驾,还请公主恕了末将的罪。”

言罢上前几步,跳上车来,那铠甲与大刀铮然相撞,撞得人如枞金伐鼓,心都要跳到嗓子眼里了。

忽听锵然一声利刃出鞘,小七只以为是谢玉拔出了大刀,下意识地抓紧了谢玉的衣袍,睁眸往外望去。

那虎贲中郎将将推开车门,那锋利的尚方斩马剑已抵上了来人的心口。

虎贲中郎一顿,猛地就僵在了当场,眼风朝他们扫来,片刻低声问道,“公主要通敌?”

“我救我的朋友,算什么通敌?”

“末将明白了。”

章德公主冷着声,“明白了就退下,带人去城北。”

那虎贲中郎道,“是,末将能带人走,但也要禀明公主,整个蓟城都围得似铁桶一般,只怕出不了城。”

章德公主轻声笑,“谁说要出城了,把人引开便是。”

那虎贲中郎悻悻地跳下马车,朝着外头扬声命道,“车内没有我们要找的人,楚人往城北去了,速追!”

跟来的虎贲应声而去,那闪着寒光的铁甲兵刃很快就消失在了大道尽头。

车内诸人这才缓了一口气,可这口气也并不能缓上多久,出不了城,就意味着早晚还是要落入网中。

因而章德公主问起来,“大泽君打算带小七去哪儿?”

谢玉道,“是公主不能知道的地方。”

“我知道蓟城仍有楚国的细作,这是哥哥的事,我不会管,大泽君不必提防我。”

“公主心善,但到底是燕人。”

燕人是什么样的人,很难用一句话来答。

但在外人看来,燕人民风凶悍,反复无常,终究是不能轻信的。

即便如此,章德公主也并不恼,又问,“你们楚人在蓟城可有信得过的女子?”

谢玉没有说话,不说话那便大抵是没有的。

这时候听见有轻便的车轮声疾疾逼近,有人在外头低声催道,“君侯,换小轺。”

是,方才行踪已暴露给了虎贲军,唯有换上小轺才能避人耳目。

当换。

要换。

应换。

谢玉抱她起身,朝章德公主微微点头致意,“多谢公主了,就此告别。”

章德公主一急,忽地拉住了他,声音低低切切的,“总得有人给小七换衣上药,若没有,我去照顾她!”

章德公主是燕人,是燕国的公主,是公子许瞻的胞妹,这一重重的身份任哪一样摆在面前,楚国大泽都是不信的。

他没有答话,便是不信。

暴露蓟城的落脚地无比凶险,任一个楚人在戒严的关头都应当慎之又慎,防之又防。

因而小七心中虽感念章德,却又绝不肯再陷楚人于危难,到底是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能相劝。

苍啷一声,章德公主又一次拔出了斩马剑。

目下孤军一支,已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拔剑出鞘的声音真叫人心头一凛呐。

车内的人没有动,车外的人以为有变,闻声霍地一下持刀撞开了车门,“君侯!”

却见公主只是扯紧袍袖,刺啦一下截下了一段锦袍来。旋即便用那锦袍蒙住了双眸,在脑后打了一个死结。

言辞恳切,叫人动容,“我只是一介魏国妇,不必再把我看作燕宫人,小七即便不是我嫂嫂,亦是我小姑,我比谁都希望她好。我知道大泽君忧心什么,照看完小七,我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