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公府的简读堂,是国公府中的禁地,寻常人不得擅自进出。
此刻正是掌灯时分,内里传来阵阵压抑的咳嗽声,晃得灯火不安。
“少主,还是早些去京郊吧。”
药安递上一碗冒着热气的冬梨茶,看着案上高垒的奏章,有些心疼。
这两日天气多变,少主的病是眼瞅着越来越重了。这两日已经严重到了连上朝的气力都没了地步,担心被那帮老臣瞧出端倪,已经接连告假好几日了。偏偏朝中琐事不断,那帮老狐狸也不知是不是有意试探,奏章是一日赛一日的多。
“这奏章总也看不完,可您的身体......”
又是一阵咳嗽,打断了药安的絮叨。
“无碍,”王嵩长舒一口气,因咳嗽被憋得泛了浅红的面庞,让他多了些凡尘气息。
药安下定决心,明日一定要寻个时间去找玉浅肆,让她好好劝劝少主。
正这么想着,却听到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医香!人呢?人都去哪儿了!”
正是玉浅肆。
王嵩乍闻玉浅肆的声音,手中的笔一顿,硬生生忍住了喉间的痛痒,端起了那碗冬梨茶,一勺一勺喝了起来。
药安见状,是难以言喻的高兴。
“玉姑娘定是知晓您近况来探望您!”连忙打开门,站在廊下迎着玉浅肆。
“玉姑娘,少主在这里。”
玉浅肆疾走几步,待看清是药安而非医香的时候,更急了几分。
“医香呢?”
药安一愣,不是为了探望少主?
书房内的王嵩听到这话,搁下了茶碗,淡淡道:“我让他出京帮我办事了。”
玉浅肆也顾不得其他,推开药安直接进了屋子。
“少主,你怎么能让他出京?”
圣人继位时,朝局不稳,混沌不堪。齐国公夫人林氏一手撑起了朝局。
未免朝臣忧心齐国公府权柄过大,又担心有人趁机作乱。她下令所有武将家遣散部曲与私兵。更是带头自请遣散了齐国公府的部曲,只府中只留下了两支十人小队,用以日常巡护。
因着齐国公府在武将中的名声,自请上书,齐国公府永不与武将往来,就连这二十人的侍卫队,也绝不会踏离齐国公府半步,每次至多不过允许二人护送王府的人往来于京城衙门之间。
是以,王嵩哪怕地位超然,日常出入也只有两个贴身侍卫相护。
医香身手一绝,负责护卫王嵩安全,而药安懂些食疗,又擅长与人打交道,负责王嵩身边的琐事。
王嵩自然察觉到了异常。
“发生了什么?”
他已许久不曾见过玉浅肆如此失态,就连半月前有了旧案的线索,她也只是半刻迷茫。
玉浅肆跪坐在桌案对面,定定望着他,一字一句问道:“少主,半月前,花朝节,你有没有在凌云阁买过一个香袋?”
香袋?
药安一脸茫然,少主买那东西做什么?
玉浅肆原是担心时间太久他记不清了,这才帮他回忆。心中还抱着些许期冀,希望他回一句“没有”。
可王嵩听完的反应,却更加让她不知所措。
“少主......你......你买过?”
王嵩沉眸片刻,伸手打开桌案下的暗格,从里面拿出了一个香袋。
“你说的,是这个?那日路过仁政坊,见一个衣着奇特的女子在售卖凤舞绣,觉得......新奇,便随手买了一个。”
在看到香袋的那一刻,玉浅肆像是失了所有气力一般,颓坐在地。
心中的不安与慌乱若潮水般翻涌。
她下意识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却无法集中注意力思考,原本撑着桌案边缘的双手,因紧紧扣住桌案而指节泛白。
王嵩将目光从玉浅肆的手上挪开,问道:“可是这香袋有什么问题?”
玉浅肆颓然道:“京中近来不大太平,我只是忧心少主安全......”
王嵩微微扬眉,捡出了大理寺的奏章细细看过,便明了了玉浅肆的匆忙而来所为何事。
更立刻明白了大理寺将此案推给提刑司的用意。
没想到不过几日不上朝,这帮人便又盯上了提刑司。
一想到方才她着急忙慌的样子,王嵩有些心暖。方才下肚的热茶也起了作用,喉间强忍的痛痒淡了几分。
“你是担心,我也买了这个香袋,也会被这个‘恶鬼’缠上?”
语中带着清浅的打趣,重音放在“恶鬼”二字上,本意却是安慰。
“探案无数的玉大人,也会担心恶鬼所言?还是对自己抓凶手没有把握?”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王嵩复又端起茶碗,这次没用勺子,直接就着碗沿喝了一口,裹满了梨汁甘甜的温意沿喉咙而下,暖舒感久久不歇,松爽舒快。
玉浅肆却没心情同他打趣,抬眸认真叮嘱道:“无论如何,少主这些日子还是好好待在府里,莫要随意走动。”
“好。”王嵩从善如流,答应得十分爽快,眼角含笑,好似讨论的并非自己的人身安全。
她打量了王嵩片刻,确定他眼神真挚,没有敷衍自己后,又扭头朝着一脸云里雾里的药安道:“劳烦药安,明日就稍信让医香回来,府里也要加强护卫,片刻不得松懈。”
“不能出京?”
药安不知道方才两人在打什么机锋,听到玉浅肆的叮嘱十分讶异,刚想言明少主旧疾之事,便瞥到了少主淡然投过来的眼神,连忙垂下头去念诺。
玉浅肆扫了眼满桌的奏章,又叮嘱道:“暮春初夏,气候多变,少主紧着些身体,这些东西,能不看就不看。实在不行,捡些要紧的看看就成了。”
“好。”
又是带着笑意的答应,尾音略长,带着些莫名的纵容与安慰。
可不知为何,却听得她更加心烦意乱。
起身道:“我方才走得匆忙,还有许多事没有处理完,少主早些歇息,我一定尽早抓到凶手,还您心安。”
说罢,再三叮嘱过药安多多留神后,逃也似的离开了国公府。
直到站在国公府外,看到蹲在路边候了许久商赋朝她走过来,她都无法静心。
手抚心口,徒劳地想要按下其中的惶忬。
带着初夏热意的风扑面而来,让心中的烦乱似枯叶一般回旋。
这种心烦意乱之感,在方才亲眼见过那个香袋之后,逐渐化为暴雨狂风,在心中呼号翻涌。
上次......母亲中毒,她也是这般惶恐不安。
她将脸埋入掌中,却依旧能感受到双手的颤抖。
为何过了这么久,自己还是如此无用?连最简单的控制情绪都做不到......
再这么下去,还谈什么查案,谈什么保护他人?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
尘垢不沾,俗相不染,虚空甯宓,浑然无物。”
商赋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时,便只看到玉浅肆双手掩面,似在喃喃默念什么。而后深深耸肩,逐渐松弛了下来。
这才敢上前试探着问道:“玉大人......你还好吧?”
玉浅肆放下双手时,面上已经恢复了七八成往日的神情。她噙着笑意淡然道:“多谢少卿大人关心,不知少卿大人这是......?”
“方才大理寺的人来报,说是在宁国公府外发现了那可疑之人的踪迹,那人在周府的侧门外徘徊许久,还在墙上鬼画符,看起来还有些功夫的样子。他们担心他还有同伙,贸然抓捕会打草惊蛇,便来询问该怎么办。我想请你示下,就见你头也不回地来了齐国公府,只好跟过来了。”
玉浅肆入齐国公府,自然是如入无人之境。可他就不一样了,刚走到门口就被门口的人铁着脸拦了下来,只好蹲在路边守株待兔,等得他腿都麻了。
也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就见美人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难道是和小公爷吵了架?
那岂不正是他趁虚而入的好时候?因此也顾不得自己腿麻,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关心。
“玉大人......你可是心绪不宁?要不要休息休息?”
狂风又起,但这次,却吹得她灵台清明。
她侧过头望向一脸关切的商赋,问道:“少卿大人,你若是十分厌恶一个人,还会留着她的东西吗?”
商赋原还在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别出心裁地博美人一笑,突然被这没头没尾的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
“啊?”
歪头张口皱眉,同想要讨姑娘欢心的俊朗模样相去甚远。
“要下雨了......”玉浅肆抬手拭风,轻轻一笑,眸中灿若星辰,齐国公府前灯笼投下的半片火光将她拢在其中,似是在发着光。
“走吧,”玉浅肆坚定一笑,“先去帮你们抓住这个......可疑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