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您里边儿请,店里有上好的早春鲜茶,您来点儿什么?”
迎方茶歇,距离玉里馆并不算远。
但这一路,玉浅肆走得格外艰难。
玉浅肆拾级而上,淡然道:“约了人,嘉木阁。”
说话都透着些有气无力。
那搭着白巾的茶博士一听,腰更弯了几分,连忙将玉浅肆请上二楼。
“嘉木阁,客官您请。”
说罢,常年干粗活儿的手扣了扣门扉,两短三长两短,而后躬身离开。
玉浅肆站在门口并不动作,四周静谧无声。像是过了良久,才又听到楼下依稀传来方才那个茶博士招揽茶客的声音。
她这才推门而入。
雅间内站着一男子,临窗而立,背对着自己。虽逆着光,但她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正是伯懿。
或许是因为对将要面对之人有了心理准备,看到伯懿之后,她反倒冷静了下来。
伯懿听到身后门关上的声音,姿态十足地转过身来,满面得色。
“玉馆主,又见面了。”
玉浅肆埋首绕过他,坐在另一侧的位子上。
伯懿觉得自己永远都摸不清她的套路,衣袖往后一捞,与她相对而坐。
窗外隐有叫卖声,窗内一片静匿,却有些焦灼。
还是玉浅肆忍不住先开了口。
“你到底是谁?”
玉浅肆心中没底。
伯懿定与程家有不浅的关系。可按理来说,程家人应当都死光了才对。更何况,若是程家人,为何圣人会对他态度暧昧?
圣人的皇位,可是从程家手中夺过来的。
伯懿难得见玉浅肆如此沉不住气,微微讶然,给玉浅肆斟了杯热茶。
避重就轻道:“我可没听说过,玉里馆查案还需要过问委托人一切事宜的,毕竟我找的可是玉里馆,不是提刑司。更何况,身为提刑司司尹,您对我的身份,不是了解得一清二楚吗?”
玉浅肆深吸一口气,打断道:“那好,我换个问题。你昨日递给玉里馆的那颗佛珠,是从哪儿来的?为何是玉制的?”
末了,又补了一句:“若是想让我帮你,最好实话实说。”
伯懿这下更惊讶了,心中一沉,却不知怎得有些慌乱起来。
他原以为,玉浅肆是因为案件匪夷所思而来,毕竟与她相处这几日,察觉到她很喜欢这些诡谲的案子。
过往接的案子,往往都是最复杂,最不可思议的所在。所以他有信心,可以引她上钩。
因而才在那信笺上提笔留下了:
“斗室紧锁,一死一活,杀人者为谁?”
引她好奇。
却没想到,她却是为了那颗珠子而来。
他没放过玉浅肆语中的小细节。
她问:“为何是玉制?”
难道,不该是玉制?
最重要的是,不知为何,伯懿觉得今日的玉浅肆格外反常,没有往日里东敲西问的探问技巧。
倒像是......非常心急的模样。
伯懿也不自觉敛了嬉笑,沉声道:“我自然可以据实以告,但也要看看玉馆主有没有能力......和胆量接下这个案子。”
玉浅肆像是彻底失去了耐心一般,猛地抬眸望过来,浅眸里泛着丝丝猩红血光。
她冷笑一声:“我有什么不敢?”
伯懿凝眉惊骇。
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世人叫她“玉罗刹”的真正原因。
并非前人所言的睚眦必报,而就应该是这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无畏。
这才是鬼蜮罗刹。
那种第一次拿到那颗佛珠,联想到玉里馆的诡异直觉又浮现了上来。
见玉浅肆还凝望着自己,嘴角惯常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像是一不小心,就会被她拖入深渊一般,看得人人直发冷汗。
他沉思了片刻,终是妥协,给她讲了个故事。
“多年前,有一位大户人家丈夫重病。于是他们请了高僧前来布道祈福。整整三日,后宅封闭无人进出,只有家中女眷。
三日之后却发现,那家的夫人与小妾同处在一间屋子里。屋子从里面被门栓栓死,小妾浑身失血,已是死绝了。而那位夫人,晕倒在地,身边便是凶器。
此事,当着族中所有人的面儿被发现。
这家丈夫宠妾灭妻,人人都道是,夫人担心丈夫会将家财留给小妾所出之子,于是痛下杀手。
但夫人醒后,却说自己当晚压根没见过小妾。只是回自己屋子休息,刚进来便晕倒了。”
说到这里,伯懿惨然一笑,重复道:“她说她没杀人,你信吗?”
玉浅肆透过窗格,望着丝丝缕缕朦胧的日光与尘灰同舞。
轻声道:“这不合理。”
伯懿黑眸一震,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截了当地相信自己所言。
“第一,若是夫人担心地位不保,应该杀儿子,而非小妾。
第二,就算她妒忌心起,想杀小妾。明明有三天时间,她却偏偏选在第三日晚间,最有可能被所有人撞见的时间,这若不是蠢,就是疯了。
第三,再退一万步讲,她杀了小妾自己不离开,反倒把门锁起来,在里面装晕。这不是上赶着让别人将自己当做凶手吗?
若是她真想让自己的儿子继承一切,就不会将自己卷进去。”
伯懿讽然一笑:“可其他人更没有理由陷害夫人。家中只有夫人和那个——”
“——你是程家什么人?”
玉浅肆懒得再同他浪费时间,直接了当发问。
伯懿怔在当场。
他想到以玉浅肆的聪明,会联想到先后之事,还特意隐去了具体的年份。更何况,当年之事可是被下了封口令,杀了一批,病死了一批,老死了一批,几乎无人再得细节。
而他以为,就算她知晓了此事,也会同他一般隐晦,没想到,她竟毫不留白地当面点明。
她也着实......太胆大了些。
“凶签案前,提刑司形同虚设,我闲来无事,查过一些旧案。确实,有关当年祈福殿发生之事几乎没有只字片语的记录。但你与程家的关系实在太密切了了些,让人不得不联想到先后案。”
她不耐烦道:“所以,你是程家什么人?”
“故人。”
玉浅肆像是不意外这个似是而非的答案,讥讪一笑。
伯懿见状有些着恼:“玉馆主既已知晓这是先后案,可敢接下?”
玉浅肆并不松口:“你还没告诉我,这珠子的来历。”
伯懿实在是好奇,玉浅肆为何紧盯着这颗珠子不放。
扬着眉,以牙还牙,讥言讽语:“玉馆主替人查案,是一直都这么心急吗?还是......我格外特殊些?”
玉浅肆无心再同他你来我往,冷了脸盯着他,手中紧握的,便是那颗玉珠。
自拿到手,她便抚摸了不知多少次。
绝不会错,虽然材质不同,但这与当年自己睡醒后,在地上捡到的念珠一模一样。其上诡异的阴刻花纹,喇叭状圆润的车刀口,一模一样。
她闭上眼,昨日的残梦碎片又在眼前浮现。
她被珠子绊了一跤,一抬头,便看到了坐在桌后,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父亲。
可周围一切如旧,就连桌子上的纸都没有半点焦痕。
唯一与火有关的,便是桌旁的铜盆里,留下的半张燃尽的纸灰,应当是有人烧了什么。
而干净整洁的桌案上,摆放着一张紫色符纸,上面正是自己的批命。仔细看去,还有一滴鲜血出现在批命之上。
他怎么会悄无声息地被烧死在桌后?明明这屋子里只有他们父女二人。
而这满地诡异的佛珠从何而来?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玉浅肆抬起头来,双目猩红。
强压着冲天的怒意,逼问道:“我问你,这珠子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