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明郑的虚实
郑成功在城外的“方山大营”谋划着军队组织架构升级的时候,刚刚从福州府城南面城墙上离开的陈泰,济哈席,马进宝,以及原本已经离开福州府城,如今又被顺治传旨紧急调回的杨名高,都齐聚在了福州府衙之中。只不过,四人此时皆是愁容满面,眉头紧锁。
陈泰喝退所有护卫,扫了一眼府衙大堂里坐着的另外三人之后,深吸了一口气道:
“郑成功此番来势汹汹,两日就拿下了泉州府城,而后又兵分数路,四日之内,泉兴二府所属的十三个县,所,卫悉数沦陷。四日前,围城不过五日,就又攻下了本将军派了重兵把守的福清城。
可如今其兵临福州城下,如此大好的机会,却只带了数千兵马,数百舟船,放了三十六炮之后,便莫名其妙撤军了......”
陈泰说着,又抬眼看了堂中坐着的三人,因为日夜操劳而显得苍白病态的脸上,似乎带着一丝不切实际的期望,但这期望很快又破灭了,他咽了口口水,润了一下嗓子后又道:
“郑成功此番到底意欲何为,他到底是隐藏实力,还是虚张声势。这两年间,其在朝廷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这厮在漳州到底练出了多少兵马,有多少枪炮,骑兵......今日,咱们必须要有个结论出来。否则,皇上就是信得过咱们,那些御史也得参咱们一本,要求治咱们的御剿失职之罪了!”
相比起西南,清廷在福建的投入并不算大,但也并非全无投入,但在这种情况下,原本不足为患的海贼,如今却纵横东南两省六府,数万大军束手无策,甚至覆灭,陈泰是要负直接责任的。
在这种情况下,他自然要比其他人更急,若是不能给出一个可行的方案,遏制住郑军的扩张,那他恐怕就得回北京去了,而顺治也几乎不可能再重用他了。换言之,陈泰若是不能扳回一局,那他的原本大有可为的仕途,便算是走到头了。
“郑成功此人向来谨慎,既然敢来耀武扬威,便应该是早有准备的,不可能会把他的实力暴露出来,咱们看到的,一定是他想要咱们看到的,而不一定就是真的。”杨名高忽然开口,颇有些装腔作势,但其话锋一转,还是绕回了自己因为之前战事不顺,而被朝中官员弹劾的事情上来。
“自从漳州大战开始,郑贼的实力便已经不容小觑,但朝中却一直不予重视,西南调兵遣将,拨粮拨银,孙李二贼不得寸土之功。东南呢,我等凭着这点残兵败将,尽心竭力,严防死守,却要被人弹劾参奏,简直是岂有此理!”
“杨大人说得确实没错,何时福建也能从陕甘调来一批精悍的绿营,或许这岌岌可危的形势,才能真正遏制得住。”
马进宝虽然脚踏两条船,已经暗中派人联络了明郑,但任何可以加强自己实力的机会,他都不会放过。要知道,他和陈泰,济哈席,以及杨名高都不同,那三人再怎么吵,终究还是要想方设法保住大清,否则就是自寻死路。而他,只要时机合适,随时可以成为忍辱负重,曲线救国的大明忠臣。
“就算是陕甘已经无兵可派,朝廷也应该多拨些钱粮下来,让咱们练兵备战。否则,就凭如今留守各府的千余驻军,福州府城的这几千兵马,拿什么挡得住郑成功的下一轮攻势?”
“马将军高见,福建是江南,浙江两省的屏障,若是福建失守,浙江便危矣,浙江危矣则江南危矣,江南乃是国家膏腴之地,天下赋税重中之重,一旦出事,西南又何来的兵甲粮草?”杨名高语气激昂,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两人是提前串好了口风,准备好了台词。
“下官以为,咱们目前最重要的,就是要让朝廷重视起福建,不说达到重视西南的那个程度,但五六成,总的有吧......就算没有,最起码也得有四成,每年拨下三四百万的饷银,养几万能战敢战的大军,是必不可少的。”
陈泰看着两人连连发表意见,心下倒是一松,他其实也有这个想法。毕竟他和济哈席也都想借着难得的机会,加强自己的实力。朝廷重视起了福建,在福建投入更多粮草饷银,他必然就是受益最大的。
“所以,两位都觉得,郑成功如今至少已经有三五万大军了,之所以只带了这几千兵马前来,除了各地的留守安抚,便是想要继续隐藏实力,让朝廷误以为福建的局势依旧可控?继续将重兵投入西南?”陈泰一句话就把话题拉回了正轨。
他很清楚,想要让北京朝廷重视起福建,最关键的,其实还是在于郑成功现在已经有多强了,郑成功麾下的精锐兵马如果超过了三万,那北京朝廷自然会重新调整南方的军事政策,把郑成功这支反清力量纳入重点打击对象。
毕竟,杨名高和马进宝说得都没错,江南是整个国家的重中之重,一旦失去了江南,那不仅仅是西南的战事难以为继,就是远在北京的大清朝廷,也将难以运行。
不过,一到这种需要担责的回答,杨名高和马进宝两人就开始支支吾吾起来了。这两个家伙虽然回答了陈泰的问题,但又好像没有回答,反正就是在打着太极,一句能落到实处的话都没有。在没有实际的好处之前,他们还不打算就这样松口了。
陈泰对这样的情况早已经有所预料,打胜仗的时候,一个个都是奋勇当先,一旦吃了败仗,便是相互间推诿。而且,这不仅仅是汉人,就是他们八旗内部,也同样如此。陈泰有时候甚至在想,是不是当年的大明,也是这副模样呢?
“事情总是要有个判断的,特别是局势到了如今的地步。泉兴二府一失,漳平,延平,甚至是汀州,邵武等地也会岌岌可危,郑军必然会寻机出兵,攻取这些地方。若是让他们得逞,福州府城便会被三面包围,到时咱们恐怕坐都难以坐安稳了。”
陈泰在官场上沉浮那么多年,两人的这点雕虫小计,自然难不倒他。而且他才是满人,才是清廷派往福建的最高军政大臣,济哈席也是跟随他多年的手下。在绝对的权力面前,杨名高和马得功的拖延,不过是徒劳罢了。
而与此同时,两人抓住的,就是陈泰处事周密,滴水不漏这一点。他们都很清楚陈泰不是鲁莽之人,只要他有所求,还想和他们两人继续保持合作,表面上的功夫一定会做足,态度也自然会十分和善。
一个人的优点,有时候也会成为他缺点,最关键的,其实还是看他遇到的是什么样的对手。而杨名高和马进宝两只老狐狸,很明显不是好对付的。
“杨名高,马进宝,你们说得都没错,如今郑成功的实力已经很强。往坏了想,兴许他已经有了四五万强军,就算往好了想,恐怕两三万精锐是少不了的。
但咱们的实力,就是一个准确的数字了,不用猜,你我都十分清楚。没有朝廷的支援,咱们短则半年,长则一两年,只有等死的份。但是朝廷支援多少,看的是咱们的判断,以及判断的依据能不能服众,堵住朝堂的悠悠众口。”
坐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济哈席得了陈泰的眼神示意之后,此时也出言道:
“看郑军的部署,首先长乐,永福等地便不能安宁,但这两块地方都是福州府城的前沿阵地,必须要守住。咱们的水师比不上这些海贼的,闽江对于咱们来说不是屏障,而是危险。
而福建内地的漳平,延平,永安三城,也是咱们必须要守住的,守不住这三城,郑成功便能获得闽南六府,大半个福建也就没了。杨大人和马将军也都是知兵的人,应当知道本将军不是危言耸听,也应当知道当下局势的危急。”
杨名高和马进宝闻言,相互对视了一眼,济哈席这话都已经说得那么明白了,他们自然也不好再装傻。而且,他们两人一开始就不是要和陈泰作对,只是想要些好处,所以一直在拉扯。
陈泰自然是清楚这一点的,他既然要争取别人的支持,要别人给他办事,甚至是卖命,当然也得拿出点什么东西来交换,给一些好处,如此才能长久。朝堂上也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他,他做事情也必须干干净净,让人抓不住把柄。
看到两人神情都有了微妙的变化之后,陈泰笑笑道:
“两位的功劳和苦劳,本将军都不会忘记,等到将来皇上重视起了福建,往福建拨了粮草饷银,派了援军,本将军一定不会亏待两位。但在此之前,郑贼是什么情况,实力几何,本将军一人判断,必然有失偏颇,两位也需出些力,好好推敲。”
“能那么快连下二府之地,郑成功麾下的精锐,必然已经超过了三万,甚至四五万都有可能。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郑贼若是有四五万精锐,那些杂兵恐怕就得有十几万了。若是再不遏制郑贼发展,内地三府都被郑军占了,其恐怕还将进一步膨胀。”
马进宝抢在了杨名高前面,第一个响应陈泰。他知道,只有叫得足够急,声音足够大,好处才会越多,才越不用打仗。当然,一定要有模有样,不能太浮夸了,否则也没用。
而这一点,不仅仅马进宝深得其道,曾经的福建提督杨名高,也是如此,要知道,郑军早在两年前,便是以十几万,二十几万的规模出现在福建官员的军报上的,杨名高在这方面,江湖地位可不是马进宝能比的。
于是乎,明郑已然堪称恐怖的实力在大堂之内四人的推敲中,慢慢确定,而关于明郑实力的证据,大堂中的四人也正在努力搜集,不放过记忆中的任何一点可以证明明郑强大的细节。毕竟,这可关乎到将来从他们手上过的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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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化府城的府衙内,几十个来自民政署,工商司的吏员正在核验白银的成色。兴化府的物资清点此时已经接近尾声,各类缴获正在归类整理,并逐样封装入库。隶属于督查司的巡查员一刻不停地监督着这个过程中的每一个步骤。
不过,兴化府城缴获自清军官员的金银珠宝和布帛丝绸就远不如泉州府的丰富了。倒是府库里面的白银和粮食并不算少,陈泰原本应当也是打算派重兵在此固守的。
只不过,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泉州府居然出现了三个叛徒,每一个都还在郑军的进攻行动中发挥了不容小觑的作用。
而随着战线不断北推,局势的迅速改善和多个战略目标的达成,明郑的政治环境也随之大大改善,原本的一系列政策若是想要适应大局,并促进明郑的进一步发展,必须做出相应的调整,特别是明郑原本的土地政策。
“屯堡体系”并不合适在大范围推广,这本质上只是战时体制的一种形式。如果明郑的政治环境恶劣,无法获取局部的战略主动权,郑成功自然要更大范围推广,以维持军队的持续作战,但现在的局势已然不同。
而且,郑成功的行事也必然会受到原本明郑体制的制约,在他真正培养出自己的干部体系之前,许多改革都不具备推行的主观条件。同时,因为清廷和清廷官员圈占了大量土地,以及战乱带来的大量田地抛荒,明郑在兴复山河的同时,有足够的土地可用于分配。
换言之,作为民政总制的洪旭,在处理地方的事务,特别是财税和土地等方面政策的时候,都需要根据局势的变化进一步改进。在人地矛盾没那么大的时候,他在土地财税方面的工作重点就是促使地主减租减息,减少土地租佃过程中的层层转包,同时方便征收赋税。
当然,“清丈土地,核实税赋”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更不是一道命令下去,各地的官员和乡绅地主就乖乖办事了,这需要足够的军事力量作为威慑,同时也需要基层官员的配合和落实。财产的再分配,不见血是不可能的。
洪旭对此自然是熟门熟路了,他在这几日已经带着自己的手下官员,专门抽时间去查看了泉兴二府各个县衙里存放的税务资料,特别是关于地方欠税的,并和负责地契,税赋业务的吏员师爷们进行了深入的交流。
如今,一个目标明确的计划已经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只要郑成功点头,他随时可以开始行动,这些事情做了那么多年,洪旭早已经熟能生巧。
而兴化府城现在除了洪旭这个民政总制之外,明郑的工商总制郑泰,也借着考察商业和设立市舶司的借口,来到了这里。
随着福清的兴复,泉兴某种意义上都已经不再是前线,工商司的工坊,商社,以及那些被清廷破坏的港口自然要在这些地方设立和兴造,而这些重要设施的具体地址也当然需要经过细致的考察。
只不过,郑泰率队到了兴化之后,除了考察商业环境和港口选址之外,似乎和洪旭的交流,也过于密集了。
“黄为公要查,那便让他查,军情司内务处的人到底是听他的,还是听冯澄世的,这可还真的不好说。藩主既然给了他这个烫手的差事,自然有藩主的考虑。”
洪旭虽然还不知道军情司每日都有关于黄为公调查进展的密报递到郑成功手上,但他早就想清楚了郑成功的计划,对于黄为公的所谓大清查,丝毫没有一点担心。他说着,忽然看向了想要从他这里打探到消息的郑泰,忽然笑道:
“而且,兴化府如今可还是军管区,藩主这个时候同意你来此,恐怕也是有点别的意思吧。”
郑泰其实也不是想不到这一点,但他因为之前贪的太多,心中总是不安,就怕郑成功什么时候和他算老账,借着这些人的手,名正言顺地割自己的肉。只能说,这就是属于典型的做贼心虚了。
“不过,这黄为公,平时藏的可真深啊,若不是他自己跳出来,突然来了那么一出,还真看不出他是那边的人。现在查了那么久,还是什么都没查出来,藩主可是把内务处的人手都派给他了,我看那两匹死马就是他们自己弄出来的,这个时候哪里还敢真的查?”
郑泰叹了口气,他自然不能说出自己的真正担心。
“就是不知道藩主什么时候把这些家伙全都办了。现在福清那边的仗也打完了,兵马也马上就要撤回来了,藩主应该也快腾得出手了吧!”
洪旭倒是颇为自得,他没什么做贼心虚的事情,也没用那么多担心。而且,其实郑泰稍微一分析,就应该知道自己不用担心这些有的没的,只不过是他的心乱了,担心胜过了理智。
“应该是快了,马上就会有一批科考的人出来,他们都还等着补充到各司各地,很多官员在这一次战事中,都表现出了强悍的能力,比那些只会弹劾参人,一到具体的事务就一窍不通的人要好得多。”
洪旭说着,捻了捻胡须,然后嘿嘿笑道:“而且,藩主已经在筹备考成法了,到时候那些做不出实事的家伙,一个都别想留任。咱们如今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那些家伙不肯出任藩主下辖的官署,真的是在乎名声吗?如今,咱们这可不是他们想来就能来的了!”
郑泰当然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明郑如今横跨二省六府,人丁百万,前途一片光明,自然有很多人想来谋个好前途,而之前一直在酝酿的考成法,恐怕就是为了打击摊子大了之后,不可避免的人浮于事的情况。
“藩主每每都能拿出些让人佩服的新法子来,这个据说便是改进自张居正当年的改革之法,一定能发挥妙用。”
“黄为公蹦哒不了几日了,到时候必然揪出一大批人。不过,要想彻底肃清那些无能之辈,靠这个还不行。藩主也不想因为这个,引发官场恐慌,误了其他的事情,最终必然只抓那些有确凿证据的。”
“也只能抓那些有确凿证据的,否则便难以服众,会从根上坏了制度。”
“而且,考成之法,也不是针对黄为公之流,他们还没这个能量,可以让藩主操这份心呢!”黄山又嘿嘿笑道。
“其他的事,咱们也别操心,我干好我民政的事情,伱把工坊,市舶司,港口的选址和建设做好,问心无愧,那便无所畏惧。要怕的时候那些只会逞口舌的无能之辈。”
郑泰听着,面色从容的应了一声,又和洪旭有说有笑聊了起来。不过,他心里却是止不住的发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