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鸿鹄之志
七月中旬,惠州府的百姓在收割完早稻之后,纷纷开始抢种晚稻,东江平原上一片热火朝天,在周全斌的治理下,遭受了战乱影响的惠州百姓又重新恢复了生机。
尽管惠州府的战事并没有大范围蔓延,郑清两军决战的时间也很短——耿继茂一战便溃败西逃了,但战争本身带来的破坏,吴六奇和耿继茂两支败军的劫掠,以及军事行动所需的徭役征发,都使得惠州府上半年的农业生产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而七月开始的晚稻抢种,则寄托了所有人的希望,无论是普通百姓,还是达官贵人,地主乡绅,在这个乱世之中,都需要粮食,而这一季水稻的收获情况,更是影响着明郑接下来的地方治理和军队发展计划。
郑成功和李定国都没有大规模征发徭役,便是因为考虑到了一点,若是这两季最为重要的粮食生产都受到了影响,他们第二年也无法再进行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反而还要想办法解决治下百姓的吃饭问题。
明郑分派到潮惠二府各州县的官吏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已经联合部分配合的地方乡绅在州县一级建立起了统治,并完成了各地没收田地的清丈,流民的收揽,以及广东府迁移来的数万百姓的安置。
在对原本的地方势力下手之前,这三千多顷没收来的田地,以及这些田地上建立起来的十五个屯堡,便是明郑接下来一年的扩军基础,而更大范围的清丈土地,全面征税,还需要更为周全详密的计划,以及更多的人手。
如果没有在地方上建立起足够的军事威慑力量,仅仅依靠文官系统是不可能在地方力量强大的广东完成土地清丈和全面征税的,更不用说明末的土地情况十分复杂,利益牵扯重大。
而也正是从七月中旬开始,郑李两军陆续从广州城外撤军,尚可喜期间还派兵出城试探了一番,发现两军撤退的同时,都防范甚严之后,也就放弃了趁机反击的计划。
他知道,自己之前在肇庆和三水县的行动让李定国和郑成功都吸取了教训,再想展开什么出人预料的突袭,已经不可能了。若是贸然出击,反而会适得其反。
李定国从广州城外脱身之后,将吴三省留在肇庆驻守的同时,还分别派了一支偏师占据三水和新会,并将广州府迁移的数万百姓安置在了两城,一方面是弥补战乱损失的人口,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大军接下来巩固城防的行动提供徭役。
而郑成功从广州城外撤军之后,则是在水师的助力下,回到了正在加急施工的南海卫,这里是郑成功“御敌于国门之外”的第一道防线,周全斌正领着一协兵马在此主持布防。
大军在这里获得补给,放下伤员之后,便会立即北上漳州,同安城的局势已经迫在眉睫,整个城池岌岌可危,随时可能被陈泰大军攻破。攻城的清军用火炮轰塌过城墙两次,但两次都被守城的乡勇和士兵用近千条人命修复回来了,如今便是妇人老弱都已经上城墙协防。
城内的数万百姓都很清楚,一旦城破,他们都将被清军屠戮殆尽,无人可以逃脱,就如同那些来不及进城的周边乡民一般,如今都已经变成尸体,填满了城壕。
趁着各镇士兵进入南海卫城短暂休整的时机,郑成功也在周全斌的引导下,检查起了整个南海卫的防御体系工程修建进度,这里有三千多个还没分配到土地的流民正在修建堡垒,明郑在潮惠占据的土地还不足以安置所有的流民,他们将会在一段时间内作为修路修堡垒的民工使用。
南海卫距离广州大约一百一十里,距离惠州府城大约一百五十里,西面是河网密布,面积广大的东江入海口三角洲,视野也十分开阔,清军在这样的地形下根本无法快速进军,同时极易被郑军的堠台察觉。
和增城,惠州府城一样,城池一侧的宽大河流将会提供巨大的水流,使得南海卫的护城河防御能力大增,在水师的配合下,四面八方密集的水网使得城内的守军在紧急情况下还能获得必要的补给。
而北面的增城则是背靠罗浮山余脉,两座城池一南一北,相互照应。清军如果要进攻惠州,只能在两城之间沿着东江平原进军。这就使得清军必须先拿下这两城,或者是留下一两万大军围困。无论是哪一种结果,清军的进攻行动都会被大大削弱,甚至直接流产。
郑成功要将惠州作为练兵屯垦基地,潮州作为军工财贸基地,就必须保证这些地方的安全,特别是惠州的耕地主要集中在靠近广州的东江平原和沿海的几处小平原,若是不能直接将清军挡在两城之外,经营也就无从谈起了。
与此同时,惠州府城也将是明郑经营的重点,三城将会形成一个结实的三角结构,清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围了增城和南海卫之后,还能围困惠州府城,然后继续进军潮州。
郑成功深知以明郑的实力无法在三五年之内完成兴复大业,他迟早有一天要面对清廷的东西夹击,这三城便是西面防守的关键。至少可以拖住清军三四万兵马一年半载,等到他率主力解决东面福建或者浙江的战事之后回援。
在这次扩军完成之后,惠州府除了训练的新兵以外,将会由周全斌麾下“戎旗镇”扩编成的“后军”驻防,战兵在五千左右,每年训练的新兵则是由即将成立的“五军署”调配补充各军。这些都在郑成功的“军政改制规划”之中。
现在明郑的野战军总兵力只有两万余,在李定国还能牵制广东清军的时候,军事压力主要了来自福建。此次扩军完成之后,明郑的主力仍旧还是会集中在漳泉一带。
而周全斌的“戎旗镇”扩编为“后军”之后,则会和全军一样,对原本的军制进行改革,下辖两个战兵营,一个辅兵营,以及一个从銮仪镇和各部精锐中抽调士兵组成的“预备军官团”协助新兵的训练。
郑成功只在南海卫停留一夜,各部如今都在抓紧休整,不仅是甘辉,万礼,赫文兴,郭廷这些提督,镇将,便是冯澄世,也都忙得不可开交。郝尚久正在集中兵马,他也将领兵随行,救援漳州。而到了晚间的时候,针对漳州的救援军事行动方案,也将迎来最终的结果。
在郑成功的要求下,周全斌跟着来到了南海卫西门的城楼上,看着东面开阔的平野和纵横交错的河流,郑成功颇有些兴奋道:“这里水网密布,林察的水师就驻守新安一带,本藩会让他派一支水师配合你的防卫,若是清军敢派小股人马来袭扰,那就一个都别想逃。”
“藩主所言极是,从广州派兵进入惠州,仅仅是增城-南海卫一线,便有数条河流阻拦,其中增江,东江皆是大河,而且四周平坦开阔,一览无遗,清军的哨骑若是偷渡过来,那就别想再回去了,咱们有这些河流掩护,屯垦练兵便不会受到清军干扰。”
周全斌此时也颇为激动,郑成功单独把他拉到一处,只带了銮仪镇的亲卫,这说明了对他的重视:“下官计划沿着增江-东江江岸从南到北修筑十个堡垒,同时也是报信的堠台,如此一来只要广州方向的清军有动静,咱们就能立刻知道,同时也能拉一些新兵来轮练,锻炼他们的胆子。”
郑成功点了点头,虽然广东清军现在元气大伤,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威胁,但清廷很快就会加强这里的力量,广州距离如此之近,尚可喜不可能不派哨骑过来侦察破坏。而增城和南海卫距离大约六十里,有很多空子可以钻。
“全斌,惠州府的练兵你要尽快展开,本藩会从銮仪镇和各部中抽调一百个精锐给你,这是除了三座城池堡垒的加固之外,当前惠州府最重要的事情。潮州府需要生产兵甲火器和陶瓷绢绸,又没有迁移百姓补充人口,人力必然紧张,征兵的事情便是以后,也很难大范围展开。”
郑成功如今治下的人口虽然已经超过百万,但和满清相比,还是差距悬殊,就是孙可望和李定国,也是他的好几倍。因此,在军队和民政,粮食和外贸之间,他必须做好平衡,才能取得最大的效益。
“漳州府已经无兵可征了,将来一段时间内,咱们大军的新兵,大部分都得从惠州补充,伱在两年之内,至少要练出两万精锐给本藩。不过,你也要记得,不可过分张扬,暴露实力,若是让清廷知道本藩有好几万装备精良的战兵,咱们就得提前面对八旗主力了。”
周全斌一开始便想到了兵源这一点,此时经郑成功一提,对方的全盘战略在他的脑中几乎是瞬间贯通。广州大战的顺利结束更是增加了他对于明郑未来的信心。
“藩主放心,末将绝对不让尚可喜察觉出任何异常。这两万大军,末将一个也不会少,两年内会全部把他们训练成精锐,送到藩主的麾下。”
郑成功听了周全斌的话,心里也大概猜到了对方的心思,他知道周全斌心怀大志,又有文韬武略,绝对不会心甘情愿待在后方练兵,也担心因此曾经和郑鸿逵的关系,不被重用。如今说那么一番话,不过是在向他表忠心罢了。但他要把惠州和练兵的任务交给对方,就不能让对方有这样的担心。
“有全斌你这句话,本藩就放心了。”郑成功淡淡道,然后扭头看向了西面的三角洲平原,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周全斌见状,心中有些紧张,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哪里表露错了意思,或者是被误会了,脑子正在飞速回忆。而郑成功看了一会三角洲上那些抛荒的田地之后,才缓缓道:
“全斌,你胸有鸿鹄之志,也有实现志向的本事,这些本藩都是知道的。从去年正月,本藩在海澄县见你开始,便明白你并非一般的武将。”
周全斌闻言,随即低头继续恭恭敬敬地聆听,郑成功并没有扭过头来看他,而是继续说道:
“固守各岛,上距舟山,以分北来之势,下守南澳,以遏南边之侵。兴贩洋道,以足粮饷。然后举兵漳泉,以为基业。陆由汀郡而进,水从福兴而入,八闽可得。这是全斌你当时和本藩说的妙论。”
郑成功说罢,才终于扭头看向了周全斌,而看到后者依旧低着头,拱手抱拳以对,他又继续道:
“如今崇明,舟山俱在我手,太湖义军群起响应。潮惠琼州可遏南侵,钱粮人丁皆备,只要再拿下泉州,汀州延平便唾手可得,咱们便是基业已成。基业一成,兴复八闽则指日可待。但如此便能成就兴复河山的大业了吗?”
“末将斗胆,兴复八闽还只是第一步,难谈兴复大业必成。”在郑成功的疑问中,周全斌抬起了头,看向了面前昂首直立,气势逼人的国姓爷,他顿了顿,然后又从容道:
“八闽多山,交通不便,便是兴复,也难以出兵北伐西讨。因为无论是北攻浙江,西取江西,陆路行军都困难重重,清廷短时间内难以召集投放兵马,咱们亦是如此,就算汇聚大军,粮草运输也是耗费巨大,难以持久,屡屡消耗之下,必定人心丧失。
但清军主力未没,我大军又未经大战磨练,尚不足以与之在平野上进行十数万大军之决战的时候,由海路直取江南也并非良策,南京,杭州等大城非一时可破,反倒进退之间徒增消耗,人心同样容易丧失。
因此,以八闽为基,关键有二。其一,八闽地势险峻,与其咱们去攻,不如等清廷来攻,只要咱们不断袭扰江南,往南直隶南部山区,太湖等地,甚至是山东,天津投放兵马,鼓动起义,清廷必然不胜其扰,终有一日多路兴兵来讨。
其二便是借此不断消耗清军主力,同时不断磨练我大军野战之实力,增强野战兵马,然后择机反攻,只要打了胜仗,江南,北地的人心便都可用。人心可用,大军锻成,二者兼备,兴复大业才是可成。”
“没错,全斌你果然没让本藩失望,其他人也都知不断消耗清军,增强我大军实力,但是具体该如何,却是含糊其辞,但你是明白其中详密的。”郑成功满意地点了点头。
“所以,你现在知道本藩安排你在这里,便是要你独当一面,而非冷落了吧?一旦李定国不能为咱们牵制尚可喜,潮惠便是清廷的第一个反攻方向。到时候你要面对的,甚至会是整个西南清军。
漳州和惠州之间,本藩并非时刻都能兼顾,很多时候,这里的兵马就由你来指挥调动,紧急时刻包括卫戍军,新兵营也是一样。只要按照军中的规章来,那便没有问题,事后再向本藩汇报即可。
虽然说咱们不能暴露实力,但依旧需要不断派出哨骑侦察广东清军的情况,必要的时候派出小股部队破坏其运粮通道,削弱尚可喜的实力。这是以战代训,效果绝对会比每日在校场上呆练的好。”
“末将明白。”周全斌心中一阵激动,甚至因为郑成功的信任,有些感动。他一直都清楚,只要有了这份信任,他便有实现抱负的机会。
“等到那时,或许已是三五年之后,孙李是否俱在,还能不能为咱们牵制清廷,亦或者坐山观虎斗,都很难说。所以,藩主如今要耗费无数人力物力修筑三城堡垒,就如同去年开始在漳南那般。若是没有当初的修复加固,如今漳南六县恐怕已然全域丧失,此乃未雨绸缪,有备无患。”
“孙李三五年之后还能不能挡得住清军本藩不知道,但这两兄弟恐怕是再也无法和好如初了。本藩如此,也是为有备无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