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旧神色淡淡地说:“好心人告诉他,有个做生意的朋友最近缺资金周转,最后还差几万块钱。下个月银行贷款就能批下来了,到时候按照两分的利息还。”
“强哥心想,就一个月就能有两分的利息,颇有些心动。但几万块钱也不是小数目……”
“好心人看出他的犹豫,马上很仗义地道,这样好了,他来打借条,就当强哥借给他了。”
“强哥又说自己现在手里也紧,两个孩子用起钱来,就像是没底的洞。他只能拿出两万。对方也说没问题,就是一万块也行。”
“那强哥还有什么话说,很痛快地拿了两万块给他。”
我叹了一口气。虽然我已经知道故事的走向,还是想做个忠实的听众,听到最后。
温静颐:“下个月一到,好心人就代他的朋友连本带利地把钱拿给强哥。两万四千块,一分也不少。好心人说,下次朋友有需要,还算他一份。强哥高兴坏了。”
“之后的一年里,好心人果然又代朋友向他借了几次,从两万块渐渐到十万块。借十万块那次,强哥和老婆还挺忐忑的,好几次两个人说起来都在嘀咕,十万块是不是多了些。但是这次也一如既往,到了说还钱的时间,好心人便连本带利一分不少地找上门来了。”
“强哥和老婆高兴坏了,心想真不该怀疑人家。人家帮了他们这么多次。”
“一个星期以后,好心人又来了。他说,朋友要扩大生意,这次需要很多资金。他是先来问强哥的,强哥能出多少就出多少,剩下的再去问别人。强哥手上只有十几万。好心人说,这次要是生意扩大成功,朋友可能短期内都不会借钱了,劝强哥多借一些。强哥又向亲戚、朋友、同学借了一圈,最后一共凑成三十万。”
“那是强哥最后一次见到好心人。”
几万块钱的成本,拿走了三十万。好心人的利润可真高。前前后后一年多,也算耐心可嘉。
我:“被骗的,应该不只是强哥吧?”依我的经验,这种好心人是不会花这么长时间,就培养强哥这一条线的。
温静颐:“对。后来,强哥才知道,除了他,附近的一条小吃街上还有好几个大排档的小老板被骗了。总计金额有两百多万。这还只是附近的。”
三十万。
我忽然可以体会到一个年轻父亲的颓丧和绝望。
也许很多人都不会把这三十万放在眼里。但对强哥来说,不仅没有了他和老婆起早贪黑、一身油腻挣下来的积蓄,还背下了一屁股的亲友债。那些都是和他最亲的人。
更不要说,回到家里,两个大人还可以捱过去,两个孩子呢?孩子嗷嗷不停的哭声,会像刀子一样一下一下地捅在他的心上。
我想知道强哥是怎么死的。
“强哥是怎么自杀的?”我问。
温静颐:“强哥买过保险,受益人是他老婆。当初,也是一个同学硬是向他推销,他却不过情面,只好答应。后来看,也真多亏了这份保险。强哥过人行横道的时候,被一辆车撞了。外面看起来就是擦破一些皮,但是内脏出血很严重,人没到医院就死了。司机坚持说是强哥突然冲出来的,但是他酒精呼吸检测的指数严重超标,醉驾铁板钉钉。而且当时那个路段也没有别的行人,监控两三天前就坏了。虽然,就连强哥老婆也说不出来,他怎么会大半夜的,突然一个人跑到那个地方去,但是你说,谁会相信一个喝醉酒的司机?保险公司最后赔了七十万,司机家经济条件不错,为了给司机争取宽大处理,也主动赔了不少,还完债、办完丧事,足够他老婆孩子过下去了。”
我莫名地,胸口觉得又闷又轻松了一些。
“其实呢?”我问,“他到底是怎么做到,‘被撞’而死的?一切都这么巧。”
温静颐:“是呀,一切都这么巧。”
喝醉酒、不差钱的司机、没有行人、两三天前就坏掉的监控。
温静颐:“那个路段附近,有一家大酒店,去吃饭的都是一些有钱人。经常有人消费到深更半夜才出来。监控当然是强哥弄坏的。然后他就每天深夜都在那里等着,等着……再然后,终于被他等到了机会。”
温静颐转头看向我:“他跟你好像是同一种人呢!只会用笨方法。”
我笑得很不是滋味。
我忽然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静颐姐,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温静颐却微微歪过头,反而问我:“小呆子,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我咽了一口口水:“莫非他们死了以后,你用了什么办法知道了这些……还是说,他们活着的时候,你就认识他们了?”
温静颐:“你怀疑我看着他们去死?”
我:“我觉得你有意挑选出强哥、杨小乐这样的人,然后他们一死,你就把他们的尸体带走,交给那个种引尸树的人。”
温静颐漂亮的眉毛轻轻一扬:“是又怎么样?”
我:“……”
温静颐啧啧两声:“你还真是被我吓得不轻。”
我挣扎了一下,还是斗胆问出来:“为什么不救他们?”
温静颐:“为什么要救他们?”
我:“生命是宝贵的。”
温静颐笑了笑:“可是死亡也是宝贵的。”
我:“……”
温静颐:“你好像不太同意。这么说吧,不是对每一个人来说,活着是美好的。活着,也有可能是活受罪。”
不知道为什么,活受罪这三个字好像有点儿打动我。
“既然每个人都有生的权利,当然也应该有死的权利。”温静颐语气温柔得像在轻声浅唱,“而且在我看来,生与死才是每一个人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件事。但是我们从来没有真正决定过生。”她甚至有些顽皮地轻耸了一下肩膀,“每一对父母决定生孩子的时候,肯定不可能是因为孩子想被生出来,而是因为他们自己想生。”
我也笑了:“这么说起来,只有死是真正能够由我们自己决定的。”
温静颐:“对。所以,为什么不让他们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死?为什么连这最后一点自由都要从他们手中剥夺?”
我为难了一会儿,还是说出自己最真实的感受:“我总觉得你说的有哪里不对,但是还是有一部分的我好像被你说服了。”
温静颐呵呵直笑。这时,响起嘀嘟一声,好像是来了一条短信。她连忙掏出手机一看,微微皱起眉头。
“糟糕,”她没有回复那条短信,直接收起手机,“不知不觉跟你说了这么多废话,我的美容觉都泡汤了。”
我连忙笑道:“哪里有废话,姐姐可是字字珠玑。我今天的收获真是太大了。”
温静颐很微妙地笑着,站起身来,视线很自然地下垂,扫进浴缸里,一秒后:“你的毛巾掉了。”
吓得我菊花又是一紧。
在我手忙脚乱捞起毛巾,重新遮盖住自己的工夫里,她直接打开门,走进了客厅里的黑暗。
这一夜,我便乱七八糟地做了好几个梦。但最后,我竟然梦到了温静颐。其实也不算梦,只是一些画面重演。我又梦见了她端着高脚玻璃杯,慢慢仰头,将剩下的干白徐徐喝尽的那一幕。
好吧,我承认我没那么纯洁。是梦到了这一幕不假,但是后面还有。
在我的梦里,温静颐喝完干白,然后放下酒杯,双手撑在浴缸边上,猫一样地向我无声无息地靠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一下子吓醒了,脸红心跳。
用力抹了一把脸,又深吸一口气,我开始觉得有点儿对不住姜玲,自拍了一个嘴巴:裘家和你想什么呢?你是有女朋友的人了。
但当我喘了一口气,重新盖好被子,又忍不住偷偷地想:这么好看的脖子,要是长在姜玲身上多好。
第二天的行程也依旧充实。我和周海直接在幸福里的大门口碰头。
周海见我顶着两只黑眼圈,笑道:“怎么了?昨晚做噩梦了?”
我嘿嘿笑过去。不得不说,周海的神经真比我强悍很多。他依旧红光满面,精神头足得走路像自带弹簧,可见昨天的事对他的睡眠毫无负面影响。
哎,如果我也能有如此强悍的神经该多好!
不,如果我根本就不用调查这么奇怪的案子才真的是好。
我兴致很不高涨地跟着兴致很是高涨的周海来到两个强哥的家门口。不出所料,他们俩也是租的房子。比起买房来,当然还是租房的手续简单得多,对证件的考察也满是漏洞。
“今天还要不要漏水?”我看着紧闭的大门问。
“这个门?”周海十拿九稳地一笑,“不用。”
幸福里的楼龄比吉祥家园还要早上好几年,大部分的屋子都被房主拿来出租。既然不是自己住,也就没必要特意换个多好的门。这一家就是典型中的典型。